岭南冬至的暖阳

三人行必有吾师

说是冬至了，节气表上分明地印着这两个字。然而推开那扇落地玻璃大门，迎面扑来的，却是一团温暾暾、软乎乎的空气，里头还掺和着些泥土与植物汁液混在一起的、清润润的味儿。阳光是有的，却不似夏日那般有着金属的硬壳与锋芒；它软软地铺下来，像一匹陈年的、洗得极柔极薄的素绢，罩在这小小的院落里。院子里的一切，便都在这素绢的滤光下，显出一种半透明的、毛茸茸的质地来。墙是老的，砖缝里攀着些暗绿的苔衣，此刻都得了暖意，懒懒地醒着；地上铺着的青石板，缝隙里积着些微潮的苔，让那光一照，便幽幽地泛着些似有若无的绿意，仿佛是大地在底下悄悄地呼吸。

最牵惹目光的，是西墙边那两株热闹的花。几株是红楼花，一冬里都兴致勃勃地开着，花朵不很大，却红得那样正，那样稳，一朵挨着一朵，密密地缀在墨绿的叶间，像是谁把除夕夜最喜庆的剪纸，错落有致地贴在了这冬日的墙上。正看得出神，忽见一点翠影，曳着长长的尾羽，流星般划过眼前——是只太阳鸟。这小巧的精灵，仿佛就是为这红楼花而生的。它倏地悬停在一朵怒放的花前，细长的喙精准地探入花心，身子却稳稳地定在空中，翅膀扇动得快极了，化作两片朦胧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绿影。采罢一朵，便轻灵地一跃，换到另一朵上。有时它也会栖在稍粗些的枝上，静静地立一会儿，昂着头，胸前那一片绯红的羽毛在日光下像一块烧着的炭，亮得灼眼。最有趣的是看它沐浴——早起浇花时溅上的水珠，还星星点点地留在肥厚的叶片上。它见了，便跳过去，侧着头，将小巧的身子在那晶莹的水珠上蹭一蹭，抖一抖，再偏过头用喙理一理翅下被濡湿的绒羽，那专注又惬意的神态，像个在温泉里享受的孩子。我屏住呼吸，仿佛连心跳也慢了，生怕惊扰了这一幕。目光便成了我的相机，贪婪地、一遍又一遍地，将这翠羽、红花、清珠与日光定格成心底永不褪色的画幅。

旁边围墙上是炮竹花，这名字取得实在好。橙红的花筒，一串串地垂挂着，真像极了未燃的、小巧的炮仗。有几串开得早些的，末端已“噼啪”地绽出金黄的花蕊来，静悄悄地，却仿佛能听见那一片欢腾的声响。它们就那样挨着，一静一动，一浓一俏，将这清寂的节令，烘托得有了几分按捺不住的、迎春的喜气。

花是看的，菜才是实实在在的倚靠。墙角那一小畦地，乌油油的土被耙得极细，新育的菜苗，已精神抖擞地站成了行。过菜生得泼辣，叶子阔大舒展，边缘是温柔的锯齿形，绿得有些发乌，却厚墩墩的，看着便觉着富足；那是经得起风雪——虽然此地并无风雪——的菜，是家常日子里的底气。香菜则另是一种性情，纤纤弱弱的，羽状的叶片细碎而纷披，风一来，便颤巍巍地集体摇曳，散发出一股子冲鼻的、却又勾人食欲的异香。小葱是最挺直的，一丛丛，一撮撮，像一管管小小的、翠绿的笔，齐刷刷地向着天空，仿佛要在这温暾的日光里，写些只有大地才懂得的诗行。看着它们，心里便无端地踏实起来，知道这日子，是有根有底、有滋有味的。

阳光移了移脚步，正正地晒在我的背脊上，暖意透骨。那太阳鸟不知何时已飞走了，许是去邻家赴另一场花宴。院子里重归宁静，可那一点翠影留下的生动，却仿佛还在空气里微微颤动。这时节，胃里也似乎给这暖阳与生机唤醒了，发出些空洞的微响。那“沾酱菜”的念头，便水到渠成地浮了上来。

于是起身，去畦边小心翼翼地掐了几片过菜最嫩的叶，拔了两株小葱，又挑了最精神的一小丛香菜。清泉似的自来水哗哗地流着，将它们一一洗净。过菜叶带着凉津津的露气，脉络分明；小葱白是莹润的玉，青是水亮的翠；香菜则愈洗愈香，那股子气息，鲜活地钻入鼻腔。酱是早就备好的，一碟子潮汕的普宁豆酱，又加了少许花生油和几粒粗切的蒜末，在热锅里“滋啦”一下，那股醇厚的、带着豆类发酵后深沉甘美的香气，便猛地爆开，成了这生鲜青翠的最佳注脚。

搬一张小竹凳，就在院心的那方石桌旁坐了。日头正好，将影子缩得短短的。盘是素白的瓷盘，衬着那一片水汽未干的青翠，愈发显得生机勃勃。我拈起一片过菜叶，阔大而柔软，将它轻轻托在掌心，像托着一片碧绿的舟。再用竹筷，搛起一点酱，细细地抹在叶心。然后，将这“舟”一卷，送入口中。

第一触是凉，是脆，是植物纤维被牙齿咬断时那清爽的迸裂感，一股带着微辛的汁液立刻涌出。紧接着，那温热的、咸鲜中透着阳光与时间味道的酱，便浩浩荡荡地覆盖上来。凉的与温的，脆的与稠的，清洌的与醇厚的，生的蓬勃与熟的熨帖，就在这方寸之间的口腔里，轰然相遇，交融。再咬一口蘸了酱的小葱段，那爽脆又是另一种了，辛辣之后是回甘，恰好提亮了所有的味觉。偶尔嚼到一丝香菜，那独特的香气便倏然窜开，像个顽皮的精灵，在味蕾上跳了一圈舞。一口，又一口，人便吃得微微出了汗，额角有些湿润，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像被这暖阳、这满院的生机与这朴素的至味熨过了一般，畅快得想要喟叹出声。

吃得慢了，便停下来，望着眼前的小院。红楼花依旧红得稳当，炮竹花静默里蓄着热闹，方才那太阳鸟悬停的位置，空空地对着那朵最艳的花。世界是这般安宁，这般自足。那盘中的青翠，仿佛不只是食物，而是将这满院的日光、花色、鸟迹、悬停的瞬间与泥土的呼吸，都一并凝缩了进去。吃下的，便是一整个活泼泼、暖融融的、岭南的冬至了。北方的故人此刻或许正围着火炉，看窗外白雪纷扬，惊叹着“冬至大如年”；而我，却在岭南这一隅小院里，被这“不合时宜”的暖阳拥着，被这几样最寻常的沾酱菜，滋养得通体舒泰。这幸福，是如此具体，如此简单，简单到只是一片过菜叶，一株小葱，几缕香菜的魂，一匙酱的醇厚，一缕无所事事的阳光，一只鸟倏然而过的影，和一颗终于肯静下来、与眼前万物细细共鸣的心。

不知不觉，日影又斜了些，将龙眼树、黄皮树与花影，长长地、淡淡地画在粉墙上，随风微微地摇着，像一首光阴写就的、静谧无言的散文诗。而那沾酱菜清鲜的余味，还隐隐地留在舌尖，与那渐浓的暮色一样，悠长，绵远，仿佛也带着太阳鸟翅尖掠过时，那一缕风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