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 势

握住一缕阳光

参加早会刚回到办公室坐下，保安打电话说，镇应急办两个人来公司排查安全隐患。我心头一惊，脑子里那根弦倏地绷紧起来。我一边往楼下跑，一边给厂长打电话。厂长叮嘱说：“你带他们看一下。不要顶撞他们就行，他们说什么，你就依什么；这些人都是很会作势的。”

葡萄架下有两个年轻人，穿着便装，外面套着印有“应急”字样的制服。我挥手奔过去，微笑地招呼着。那个矮个子，翻动着挂在胸前的工作证。我以为他会如以前来检查的人一样，先要亮证作介绍，还要拍照留证，便整了整衬衣的领摆。他却直接问我：“你是做事的，还是管事的？”我楞了一瞬回答说：“我是管理部主管，分管安全。”他收住脸肉里本就很少的亮光，毫无表情地问：“你们老总呢？”我实话地说：“他今天没来公司。”他和另一个胖个子，也不走过场了，转身走在我前面说：“那你带我们走一趟。先去你们的危化品仓库。”我本打算要看看他们的工作证，却没敢提出来；便装着笑脸，走在他们后面。

在等仓管开门的间隙，胖个子介绍说：“今年应急办实行异地换岗，原来检查你们工作的那班人，换到别的镇去了；我们是最近换岗到这个镇的。”我皱着眉头地听，但总算听懂了，而且在心底佩服起来：在如今反腐倡廉的大环境下，这异地换岗的决策，实在英明！

仓管来打开门，两人便晃进去，看了半分钟，叫我进去说：“这仓库里面还有个危废仓库，这叫仓中仓，进进出出碰出点火花怎么办？这怎么可以呢？必须堵掉这道门……同时，这里的库存不能超过300公斤，你这里怕有四五吨，严重超标……还有这把铁改刀，用它撬油漆桶，可能有火花……”我心想，他们也太专业了吧，发现一把铁制小改刀，都能讲出一堆大道理。看到他们如此细致，我也便认真地解释说：“这个仓库是在前面应急办领导的指导下新建的，才不到半年；里面的危废仓，库存量在五吨以内，这是他们默许的；至于这些撬桶的改刀，我们马上换成铜制的。”矮个子把脖子一歪，提高声音说：“那是以前，现在是我们管这个事了。”胖个子拿着手机一边拍照，一边说：“他是我们领导，他叫你们整改，你们就整改嘛；下周没整改完成，罚款十万元起步！”我背心一阵发凉，想起厂长叮嘱的话，马上小心起来，低着声音说道：“好，好，好，我们马上整改。”

矮个子走近我，把胸前的牌子提起来说：“你看仔细，我是在执行公务。带我们去车间，全面排查！”我正要起步，他却拿左边的小眼睛盯着我说：“先不去车间。我发现你们宿舍楼下面是原料仓，这可是重大违规……”还没等我回答，胖个子指着前面的宿舍楼问：“二楼做什么用的，三四楼呢？”我回答说：“上面三层都是员工宿舍。二楼庭井改做了饭堂。”矮个子兴奋了，脖子两侧露着粗筋，沉着脸说：“这怎么行？宿舍楼下面做原料仓，这不符合消防要求；万一原料仓发生火灾，楼上的人往哪里跑？一会儿，找你们管事的！”我找了个机会插话说：“以前应急办、消防办也是这么说的……”我不想把意思说明白，心想他们会听懂的。果然，胖个子截着我的话说：“我们领导将才就说了，我们不管以前，只管现在。”我再次想起厂长的叮嘱，便不再说话，直领着俩人往车间去。

他们这样排查，虽然是走马观花，但该找的问题是一个也没放过。有通道堆了物品的，有楼梯间做了储物间的，有安全帽没放在显眼位置的，有吊车钩子掉了防滑扣的，有危险品柜子没接地线的，有机台临时用的插座线未用电缆线的，有调油房电子秤不是防爆的，有消防栓被货物挡住的，有电柜旁留的空间不足的……他们边走边拍，我边走边记，都有二十几处了，走到新厂四楼才停下来。矮个子先是叫我到废热回收水罐边说：“你看，这地脚螺丝该四颗，你们偏要少装一颗。这一排罐子，连个标识也没有，哪些是空压机，哪些是储水罐，你分得清吗？”我心里想，这些机器上都有铭牌，怎么会分不清呢？但看他那黑沉沉的脸色，便没回话。他又叫我来到通道口说：“这里应该是露天顶楼，你们改装成楼层做仓库。楼顶哪去了？逃生通道在哪里？这问题太严重了……”他说的没错，上个月镇消防检查时也指出过，全靠陈总花了几天去公关，消防才没继续追究。我着急起来，想撇去些责任，便解释说：“领导，这可不是我们改建的啊！今年五月份，我们才从村委租过来。村委多年前就改装的，租给别的公司都用好些年了。”矮个子一时应不上来，胖个子却很老练地说：“你们现在是使用单位，我们不找你们，去找村委？”矮个子这才不慌，眨着右边的大眼睛，重复着说：“对呀，我们只找使用单位。我们不管以前，只管现在！”

他说完，就和胖个子往楼下走。我走在后面，心里忐忑得很。三个厂区才查两个，剩下的B区，问题更严重：D车间属违规改建，上个月被人举报，现在还没摆平啊，怎么可以带他俩去啊！但想起厂长的叮嘱，心中也便释然了。这时，矮个子批评我说：“你们负责安全的，都没尽责任。你看，我们一来，就查出这么多隐患！怎么办……算了，你带我们找管事的领导去吧。”我听着，一阵内疚，一阵暗喜，忙说：“好，好，好，我带你们去见厂长。”

厂长正好在办公室。我们一进去，厂长就迎过来，握着他俩的手说：“早上接到通知说你们要来。快坐，快坐。”厂长忙着递烟，我忙着递水，如迎贵客。那矮个子最先坐下，他脸上露出一大片笑容，一大一小的两只眼睛都挤成一条缝，左手把中分头往后一划，右手拿着钢制火机，点燃一只烟，舌尖往外一卷，唇里便吐出一团烟来。那胖个子，也是一脸微笑，一手抚着凸突的肚子，一手撑着沙发，慢慢坐下。他们加了厂长的微信，把将才拍的传了。矮个子摊开一个本子，但并没打算往上面写字，他把头往厂长一侧靠近，低声说道：“将才排查，你们存在很多安全隐患啊。安全重于泰山，你们办企业该懂这个道理吧。废化品仓库里面设有危废仓，仓库楼上有饭堂和宿舍，把顶楼改成仓库占用逃生通道，这三个问题，都很严重，都是十万罚款起步……”他往我这边看了看，再回头对厂长说：“你是厂长，知道怎么办吧……”厂长站起来，向我使了个眼色，把我带出门口说：“你先去整理隐患资料。我去找财务。”我读懂了厂长那深黑的眼神，转身离开。

在我身后的玻璃上，能看到财务室的影子。我见厂长从那里出来，手里多了本书，书里夹着厚厚的两个红包。不一会儿，那两个套着应急制服的年轻人，眉开眼笑地和厂长告别走了。厂长叫我进去说：“你把今天的问题做一个整改台账，落实到相关部门整改。至于那三个严重问题，他们已默认当前状态，要求我们观察使用。”他见我不语，递给我一杯水，继续说：“他们检查是认真的，这就叫作势嘛！不查出一大堆问题，他们怎么交代呢？这时候，我们就要顺势而为嘛……”

我全明白了。望着自己在玻璃里模胡的影子，和厂长对眸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