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

青衫墨客

每当我想起母亲，眼前浮现的，总不是她含笑的脸，也不是她粗糙的手，而是那个在晌午集市稀薄的日光下，高大而又佝偻的背影。那背影像一枚沉默的印章，深深地、带着痛楚地，烙在我整个童年记忆的扉页上。

那时的年岁，已然模糊了。清晰如昨的，只有那一小碗粉丝汤的滋味。母亲从集市回来，像怀揣着一个易碎的梦，从衣襟里掏出一包零碎的、长短不齐的粉丝。下了锅，清水煮了，分给我们兄弟几个，一人只得小半碗。那汤是清的，粉丝是素的，可入了口，竟觉得是世上至鲜的滋味。母亲看着我们狼吞虎咽，低声说，是街边小贩摊前掉落的碎屑，没人要，她便拾了回来。我听了，心里立刻生出一个热切的盼望，扯着母亲的衣角嚷，下次集市，定要带我去，我也要捡——那味道，实在太好了。

第二个集市日，母亲果然带我去了。那是南方小集常见的墟日，街上弥漫着尘土、汗水与各种货品混杂的气味。母亲领我到一个卖粉丝的摊子附近，远远地指着：“喏，就是那里。”她说，要等，等到日头爬得高了，摊上的货卖去大半，忙乱间，才会有碎屑落到地上。我们便在不远处一个卖竹器的檐下站着，像两个等待潮水退去好拾贝的人，眼巴巴地望着那一片雪白的“滩涂”。母亲的身影，在那喧嚣的背景里，显得异常安静，也异常挺直。

到了晌午，阳光白晃晃地泼下来，摊前人潮渐散。果然，那水泥地上，东一点西一点，散落着些象牙白、淡黄色的粉丝段，长的有半拃，短的像指甲盖。母亲拿出一个洗得发白的蓝布袋子，向我点点头。我们便走了过去，蹲下身，极小心地，将那些沾了尘泥的、甚至被脚印碾过的粉丝，一一拾起。我心里涨满了单纯的快乐，手指触到那些微凉的、脆生生的“宝物”时，仿佛已闻见了晚间锅里那令人心安的香气。我偷偷抬眼，瞥见摊子后面那老板，是个黑瘦的中年人，他只朝我们这边掠了一眼，没什么表情，又低头去整理他的货物了。我想，他许是认得母亲，许是心善，默许了我们这卑微的拾取。

不一会儿，小布袋有了可喜的坠手感。母亲仔细地将袋口拢好，正要系上，我们也正要起身——一个黑影却笼了下来。那黑瘦的老板不知何时已堵在我们面前，伸出一只粗糙的手，掌心向上，声音干涩得像磨砂：“给钱。”

母亲怔住了，她仰起脸，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睛里，充满了茫然与惊愕：“我们……捡的，为什么要给钱？”

“我允许你捡了吗？”老板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冷硬的石头砸下来。后面他还说了些什么，是讥讽还是斥责，我全记不得了。我只看见母亲的脸，一点点褪去了血色，嘴唇微微翕动着，却再没发出一点声音。忽然，她猛地将那个小心翼翼捧了半天的蓝布袋子，往地上一掼！

“啪”的一声轻响，袋子散了。我们费了半晌功夫、满怀希望拾起的那一点点雪白的“珍宝”，纷纷扬扬，重又洒落回肮脏的泥土地上，和痰渍、果皮、落叶混在一处，再也分不出来了。母亲霍地站起身，她没有再看那老板一眼，也没有看我，转身就走。

我吓得慌忙跟上。午后的阳光迎面刺来，我眯着眼，只看见前方母亲的背影。她走得很快，步子又急又重，仿佛要将脚下的土地踏出坑来。她本是高大的，那时在我眼里，却因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巨大的屈辱与愤怒，而深深地佝偻了下去。肩膀耸着，脖颈倔强地梗着，仿佛背负着一座看不见的山。那身影在晃动的人影与斑驳的光线里，显得那么孤独，那么无助，像一片飘零的、随时会被狂风撕碎的叶子。我的鼻腔猛地一酸，眼泪模糊了视线，那个背影，便在泪光里化开，成了我心头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湿漉漉的刻痕。

许多年过去了，我吃过各式各样的粉丝，盛在描金细瓷碗里，佐以山珍海味，汤汁醇厚，味道不可谓不美。但我再也寻不回那一日小半碗清水素汤的魂牵梦萦。后来我才渐渐明白，我们当时拾取的，哪里仅仅是果腹之物？那是生活缝隙里漏下的一点点“允许”，是贫穷里开出的一朵卑微的、带着泥土的希望之花。而母亲摔碎的，也绝非只是一包捡来的碎粉丝。她摔碎的，是一个贫苦妇人试图为孩子攫取一丝甜美时，所遭遇的冰冷的“不允许”；是她用尽全力维持的、薄如蝉翼的尊严。

那个高大而又佝偻的背影啊，从此凝固在时光里！我的母亲啊，曾如何挺直脊梁去面对生活，又曾如何被生活重重地压弯。她将所有的苦涩独自吞咽，弓起的背，恰似一座为我们遮风挡雨的、沉默的桥。而那散落一地的，并非污泥中的粉丝，那是她青春、汗水与骄傲的粉末，是滋养我们生命的、最初的，也是最后的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