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盗案之谜（悬疑小说）作者：南京/张长宁

佳作快线/马蔺

（作者简介：张长宁，南京人，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曾任南京日报等新闻单位记者、编辑。其原创作品《除夕夜盗案之谜》，现在本栏目推出，为全网首发。）

1983年2月12日，除夕夜。央视首届春晚直播正热热闹闹，李谷一《乡恋》的柔婉唱腔飘进千家万户时，临江市南郊圩里岗公社的仓库，却丢了袋金贵的稻种。这年十月，中央就下文要求政社分开、建立乡政府，公社的牌子眼看就要成老黄历，偏在这节骨眼上出了大事。仓库门口的泥地上，除了保管员老陈的胶鞋印，还留着一串浅浅的脚印，像是有人踮着脚走路，被夜里的薄雪盖了一层，不大显眼。

正月初一清晨，城区还飘着除夕迎新春的炮仗灰，带着呛人的硝味。家家户户门口挂着红纸糊的灯笼，墙根下散落着爆竹碎屑，几个半大孩子兜里揣着水果糖，追着跑过青石板路。

瘸腿老汉庞守义裹着一身霜气，一瘸一拐摸到城郊邮政局宿舍。他指尖叩了叩门板，听见屋里有动静，赶紧缩到墙根阴影里。

灯亮了，开门的小伙子是姜晓军，二十出头，浓眉大眼，披着蓝布邮政制服，脸上还带着刚睡醒的迷糊：“庞伯，天才亮就跑来，不兴这么大清早拜年的，出了什么事？”

晓军是两年前顶了病退父亲姜德山的职。老姜原是市邮政局行政科的办事员，为人本分木讷，还没到退休年龄，就被查出胰腺癌晚期，只能提前一年办了退休，正好让插队回城的独子接了班，成了跑南郊片区的邮递员，端上了人人羡慕的铁饭碗。

庞守义是姜家的“坟亲家”——当地有个规矩，坟地邻着谁家的地，两家人就认作坟亲，逢年过节互相走动。老姜夫妇合葬在他家自留地旁的土坡下，这层交情，比正经亲戚还亲厚几分。

庞守义没进屋，眼尖瞥见屋檐下晾着件打补丁的旧棉袍，墙根还摆着只皱巴巴的空麻袋，麻袋角上沾着几粒黄澄澄的稻壳。他腿一软就瘫坐在门槛上，声音发颤，带着哭腔：“大侄子，你闯大祸了！那麻袋里装的，是公社当宝贝派发的天价稻种啊，两头牛都换不来，今年全村的产粮田全指望它呢！”

晓军愣在原地，眼睛瞪得溜圆：“庞伯，我哪敢偷什么稻种？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啊！”

这话得往二十年前说。老姜的妻子走得早，他一个人拉扯晓军，心里闷得慌，常骑车到圩里岗的野塘钓鱼解闷。塘边就是庞守义家，三毛钱加半斤粮票，就能在老庞家吃顿两素一荤的午饭，米饭管够。一来二去，俩人情同手足，又都是亡妻的单身汉，有回遇上瓢泼大雨，钓完鱼回不了城，老姜被老庞留宿，夜里两人抵足而眠，唠嗑唠到后半夜。

有年夏天，老姜钓鱼时，把收音机挂在树枝上听样板戏，金属天线支棱着，在日头下晃眼。没承想，突然冲出几个半大后生，领头的是邻村无业游民王虎，左眉上一道刀疤，凶神恶煞的，一口咬定老姜是“特务”，那收音机就是“收发报机”。

不明真相的村民跟着起哄，七手八脚把老姜捆了送公社，还是市里无线电管理部门派人下来鉴定，说那就是台普通的矿石收音机，这才把人放了。

那回出事时，庞守义怕受牵连，连夜躲到外村的发妻娘家避祸，事后越想越愧疚，总觉得对不住老姜的信任。老姜年前病逝后，他主动帮着料理后事，还把自家那块向阳坡，辟出一小块给老姜夫妇当坟地。没人知道，王虎当年闹那么一

出，压根不是啥“抓特务”，就是眼馋老姜的半导体，想趁机抢去卖钱换烟抽。

再说除夕那晚的仓库。保管员老陈是个五保户，也是个戏迷，早就盼着看春晚。生产大队（后改行政村）大院的门框上，贴着刚写的大红春联。下午他蹲在仓库门口啃鸡腿时，有人趁他不备，悄悄往库房门缝上塞了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晚饭后到大队部家看春晚电视，瓜子花生随便吃”。老陈乐颠颠的，当晚在仓库就着咸鱼咸鸭梅干菜烧肉，美美地吃完年夜饭，锁上仓库大门就往大队部赶，混在村里人里面守着黑白电视看到春晚结束，屏幕跳出雪花点，才哼着戏词踩着夜路往回走，一推门，魂儿差点吓飞——那袋严密保管的优质稻种，没了踪影。

公社接到报案，驻点民警和基干民兵紧急下村，连夜冒着小雪拉网排查。有人举报，傍晚看见姜晓军骑车来送加急电报后，车后驮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急匆匆出了村。晓军送电报那会儿，村里家家户户飘着肉香，鞭炮声一阵赶着一阵，大人小孩的笑闹声裹着春晚的唱腔，在雪后的空气里漾得老远。于是，姜晓军的嫌疑最大。

凌晨三更，寒气浸骨，民兵营长带着派出所所长，敲开了姜家坟亲家庞守义的门，问他见没见姜晓军。老庞实话实说，一整天都没着晓军的人影。等人走了，他才发现厨房的炉膛里有没燃尽的柴火，屋里飘着一股冲鼻子的粪臭味，自己搁在橱子里的旧棉袍，还有用来挡窗风的麻袋，都不见了——他这才慌了神，趁着天刚亮，赶上早班城郊公交车急匆匆进城找晓军。

晓军听完，一拍大腿，急得直跺脚：“庞伯，我是掉粪坑了！”原来除夕傍晚，晓军送完电报往回赶，天擦黑，乡间土路坑坑洼洼，他一个不留神，连人带车摔进了路旁雪遮地面的粪坑。寒风像刀子似的割人，他冻得浑身打哆嗦，扛着自行车摸到村西头的庞家，喊了半天没人应。他知道老庞的钥匙藏在窗台缝隙里，就自己开了门。进屋后，赶紧往炉膛里添柴生火，烤干身上的湿衣服，又从橱子里找了件老庞的旧棉袍穿上，把脏衣服搓洗干净，装进那只挡窗风的麻袋里——那麻袋先前装过稻种，角上的稻壳没抖干净。晓军修好自行车就赶紧回了城，想着年初二去公社送信时，顺便给庞伯拜年，再把棉袍和麻袋还回去，当面解释。

“走，咱现在就去公社说清楚！不能背这个黑锅！”晓军扶起瘫坐在门槛上的庞守义，驮着他往圩里岗赶。快到公社大院时，远远看见一群人迎面走来。民警押着垂头丧气的王虎，他肩上还扛着个沉甸甸的麻袋，正是那袋被盗的稻种。

原来，警犬循着贼人留在仓库门口的浅脚印和气味，一路嗅过圩堤，直扑王虎家，最终在地窖里找到了赃物。王虎偷稻种时怕留下深脚印，特意踮着脚走路，还是没躲过警犬的鼻子。

庞守义指着王虎，嘴唇气得直哆嗦：“晓军，你应该认识这小子！”晓军盯着王虎眉上的刀疤，眼里冒火，拳头攥得咯咯响：“就是他！当年诬陷我爹是特务。

王虎见了晓军，梗着脖子还想嚣张，却被民警死死按住肩膀。在稻种、纸条等证据面前，他耷拉下脑袋，一五一十供出实情：常年混迹赌场，欠了一屁股赌债，被镇上倒买倒卖种子的蔡秃子趁机收买，于是除夕那天设计了纸条骗局，支开老陈，趁他脱离岗位看春晚的空档，撬锁偷了仓库里的优质稻种。

民警听了晓军的解释，又派人去庞家查验了炉膛的柴火和村口的粪坑，种种痕迹对得上，这才明白是场乌龙。老陈红着脸，一个劲地拍大腿：“都怪我，不该为了看春晚，擅离岗位，差点冤枉了晓军！”

阳光渐渐升高，驱散了晨雾，空气中的炮仗味淡了些。庞守义看着被民警押向拘留所的王虎，又看看身边的晓军，叹了口气：“都是贪心惹的祸，还好没冤了你。”

公社的广播喇叭里，又响起了《乡恋》的调子，清越婉转，飘在乡间的空气里。这场除夕稻种劫，终究是邪不压正。没过几个月，圩里岗公社的牌子被摘了下来，换成了“圩里岗乡政府”的新牌子。

一晃几年过去。这天，姜晓军骑着绿色的邮政自行车，到圩里岗乡政府门口送信。路边的示范田里，金灿灿的稻子压弯了腰，风一吹，掀起层层稻浪。老陈拄着拐杖，在田埂上溜达，看见晓军，远远就挥起手：“晓军，又来送信啊！今年这稻子，长得比哪年都好！”

晓军笑着点头，眼里映着满田的金黄。那段带着烟火气的往事，早就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一段谈资，伴着稻花香，飘在岁岁年年的风里。

（图片来自网络）

（第五届中国书法兰亭奖佳作奖获得者／南京著名书法家／王晓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