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变成了一条蛇

汉语言文学 《 作家 》

—— 当代文学作品短篇小说

( 作者 曾尚青 ) 惊蛰那日，雨脚斜斜地织着江南的春寒，我在祖宅的楠木床上醒来，浑身覆着一层冰凉的鳞片。

最先察觉到异样的是指尖——昨夜临睡前还攥着的檀木手串，此刻正硌着一片覆瓦似的青灰鳞甲，凉津津的，带着雨后泥土的腥气。我想抬手揉眼睛，却只觉身体沉沉地贴着床榻，像被抽走了所有骨骼，绵软得能顺着床沿的弧度滑下去。视线往下挪，映入眼帘的不是熟悉的纯棉睡裤，而是一截覆满细碎鳞片的躯干，青中带褐，在昏沉的天光里泛着哑光，像极了后山老松皮的颜色。

恐慌是从脊椎骨缝里钻出来的，带着冰碴子似的凉意。我张了张嘴，想喊出声，喉咙里却只滚出一阵细碎的“嘶嘶”声，像极了小时候捅破的蛇蜕里，那截空空的气管。

祖宅是爷爷传下来的，三间青砖瓦房，坐落在村子最东头，屋后靠着一片竹林，门前淌着一条浅浅的溪涧。我是去年冬天搬回来的，辞了城里的工作，守着这栋空荡荡的老房子，也守着爷爷临终前攥着我手说的那句话：“小满，这宅子底下压着东西，你得守着，别让外人进来。”

那时候我只当爷爷是老糊涂了，他晚年总爱说些神神叨叨的话，比如溪涧里的石头会说话，竹林里的笋芽是山神的孩子。可此刻，我蜷在楠木床上，浑身覆着鳞片，才忽然想起爷爷说过的另一件事——他说我们家祖上是养蛇的，养的是青竹标，通人性，能护宅，也能……化人。

我曾嗤之以鼻，觉得那是乡下老人编出来哄孩子的故事。直到此刻，我看着自己蜿蜒的躯干，看着床头那面黄铜镜里映出的、三角形的脑袋，和一双竖瞳的、琥珀色的眼睛，才知道，有些故事，从来都不是故事。

身体的变化比我想象的要快。不过半盏茶的工夫，我原本一米八的身形，已经缩成了不足三尺长的青蛇，浑身的鳞片细密光滑，腹部是淡淡的米白色，贴着床榻时，像贴着一层凉绸子。我试着摆动身体，竟能毫不费力地顺着床沿滑下去，落在青砖地面上，冰凉的触感从腹部蔓延开来，让我打了个激灵。

院门是虚掩着的，晨雾漫进来，带着竹林的清冽气息。我贴着墙根滑出去，院角的老槐树刚抽出新芽，嫩绿的叶片上挂着雨珠，滴落时砸在我的鳞片上，碎成一片冰凉的水雾。

村子里很静，惊蛰的雨刚停，泥土里泛着青草和腐叶的味道。早起的老农扛着锄头从田埂上走过，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山歌，脚步踏过泥泞的土路，溅起的泥点落在我身前一寸的地方。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身体，躲在老槐树的根须后面，心脏——如果蛇也有心脏的话——跳得飞快。

老农的脚步顿了顿，他低头看了看我藏身的地方，眉头皱了皱，嘟囔了一句：“怪了，这青竹标怎么跑院子里来了？”

他的声音很熟，是村西头的王大爷，小时候总爱给我摘桑葚吃。我想喊他，喉咙里却依旧只能发出“嘶嘶”的声响。王大爷蹲下身，伸出粗糙的手，想摸一摸我的鳞片。我吓得往后缩，尾巴尖不小心扫到了一块碎石子，发出轻微的响动。

王大爷的手停在半空中，他看着我琥珀色的眼睛，忽然愣了愣，随即叹了口气：“这眼神，倒像小满那孩子。”

我的心猛地一沉。

小满是我的小名，村里人都这么叫我。爷爷说，我出生那天，正是小满节气，田埂上的麦穗沉甸甸的，所以给我取了这个名字。我以为搬到祖宅后，我已经成了村子里的“外人”——毕竟我在城里待了十几年，口音都变了，可王大爷竟能从一条蛇的眼睛里，认出我的影子。

王大爷没有再伸手，他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泥土，又看了我一眼，才慢慢悠悠地扛着锄头走了。他的背影消失在晨雾里，留下我蜷在槐树根下，浑身冰凉。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一条蛇。是爷爷口中的“祖上护宅”？还是这祖宅底下，真的压着什么东西？我只知道，从惊蛰那日起，我成了一条青竹标，昼伏夜出，靠着溪涧里的小鱼和竹林里的田鼠过活，再也不能像人一样说话，一样直立行走。

祖宅的楠木床还在，我的衣服还搭在床头的衣架上，纯棉的白衬衫，牛仔裤，还有那双我最喜欢的帆布鞋。我常常在夜里，顺着床沿滑上去，蜷在我的衬衫上，闻着上面残留的、属于人的气息，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呜咽。

村里的人渐渐习惯了我的存在。他们说，老沈家的祖宅里，住着一条通人性的青蛇，不伤人，只爱蜷在槐树底下晒太阳。孩子们路过时，会偷偷往我跟前放些煮熟的鸡蛋，大人们则会叮嘱他们：“别惊着小满的蛇。”

他们依旧叫我小满，哪怕我已经变成了一条蛇。

日子一天天过去，春深了，竹林里的笋芽长成了亭亭玉立的竹子，溪涧里的水涨起来，映着岸边的桃花，粉粉白白的，像一幅水墨画。我渐渐习惯了蛇的身体，习惯了用竖瞳看世界，看晨雾如何漫过竹林，看夕阳如何染红溪涧的水面，看月亮如何爬上老槐树的梢头。

我也渐渐发现，变成蛇之后，我能听懂很多以前听不懂的话。比如，溪涧里的石头在说话，它们说，祖宅底下压着一个蛇窟，里面住着我们家祖上养的青竹标，守了这宅子三百年。比如，竹林里的风在说话，它说，爷爷临终前，用自己的命，换了我一世安稳，让我能在这祖宅里，守着这片土地，守着那些不该被遗忘的东西。

我终于明白爷爷那句话的意思。他说的“压着东西”，不是什么金银财宝，而是我们家的根，是那些藏在岁月深处的、关于守护的故事。

立夏那天，村里来了一群陌生人，开着越野车，穿着光鲜的衣服，手里拿着相机和图纸。他们是来考察的，说要在村子里建一个度假村，开发后山的竹林和溪涧。

村长陪着他们，笑得满脸褶子，指着祖宅的方向说：“那老沈家的宅子，是村里最老的房子，拆了正好建游客中心。”

我的心猛地一紧，顺着墙根滑出去，停在老槐树底下，看着那群陌生人。他们的脚步声很响，踩在青砖地面上，像踩在我的心上。其中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指着祖宅的楠木柱子，说：“这木料不错，拆下来能卖不少钱。”

另一个女人则拿着相机，对着院角的老槐树拍照，嘴里嘟囔着：“这树得砍了，挡视线。”

我看着他们，琥珀色的眼睛里，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愤怒。我想起爷爷临终前的眼神，想起他攥着我的手，一字一句说的“守着”，想起这祖宅里的每一寸时光——爷爷在槐树下教我下棋，在溪涧边教我摸鱼，在楠木床上给我讲青竹标的故事。

这些，都是我的根，是我不能失去的东西。

我猛地扬起头，喉咙里发出一阵响亮的“嘶嘶”声，声音穿透了喧闹的人声，带着一股慑人的寒意。

那群陌生人愣住了，他们顺着声音看过来，看到了蜷在槐树底下的我——一条青竹标，青灰的鳞片在阳光下泛着光，琥珀色的竖瞳里，满是冰冷的怒意。

戴眼镜的男人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嚷嚷着：“蛇！有蛇！”

村长也慌了，他指着我，对那些人说：“这蛇通人性，不伤人……”

“通人性也不行！”一个陌生人打断他，从背包里掏出一把折叠铲，“这宅子底下肯定有蛇窟，得挖出来，不然建度假村不安全！”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我看着那把闪着寒光的折叠铲，看着他们眼里的贪婪和冷漠，忽然想起了爷爷说过的另一句话——青竹标护宅，以血为誓，以身为盾。

我猛地摆动身体，像一道青色的闪电，朝着那个拿铲子的男人窜过去。他吓得尖叫一声，手里的铲子掉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响。我没有咬他，只是用身体缠住了他的脚踝，鳞片贴着他的裤腿，冰凉的触感让他浑身发抖。

“滚开！滚开！”他拼命地甩着腿，想把我甩下去。

我死死地缠着他，喉咙里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嘶鸣，像是在警告，又像是在哭泣。

村里的人围了过来，王大爷也来了，他看着我，叹了口气，对那些陌生人说：“这是老沈家的蛇，护着沈家的宅子，你们别逼它。”

“护宅子？”戴眼镜的男人冷笑一声，“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些封建迷信！今天这宅子，拆定了！”

他说着，弯腰去捡地上的铲子。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紧接着，溪涧里的水开始翻腾，岸边的桃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像一场粉色的雨。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从祖宅的地底苏醒过来。

是青竹标。

一条，两条，三条……越来越多的青蛇从祖宅的墙角钻出来，从槐树根下钻出来，从溪涧的石缝里钻出来，它们和我一样，都是青灰的鳞片，琥珀色的眼睛，蜿蜒的身体在地面上汇成了一条青色的河流。

那群陌生人吓得脸色惨白，连滚带爬地往后退，嘴里喊着“妖术”“怪物”，连滚带爬地钻进了越野车，一溜烟地跑了。

村长站在原地，看着满地的青蛇，又看着蜷在男人脚踝上的我，忽然老泪纵横。

风停了，桃花瓣落尽了，溪涧里的水恢复了平静。那些青蛇，渐渐钻回了地底，钻回了墙角，钻回了石缝，只留下我，依旧蜷在那个男人的脚踝上。

王大爷走过来，轻轻抚摸着我的鳞片，他的手很暖，带着桑椹的甜味。他说：“小满，别缠了，他们走了，宅子保住了。”

我松了劲，身体从男人的脚踝上滑下来，落在青砖地面上。男人连滚带爬地跑了，连他的包都忘了拿。

村里人渐渐散去，王大爷蹲下身，看着我，轻声说：“孩子，委屈你了。”

我看着他，喉咙里发出一阵细碎的声响，像是在回应。

夕阳西下，染红了半边天。我顺着墙根，滑回了祖宅，滑上了楠木床，蜷在我的白衬衫上。衬衫上的气息，依旧熟悉，依旧温暖。

我以为，我会一辈子做一条蛇，守着这栋祖宅，守着这片土地。直到立秋那天，我遇到了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是跟着她奶奶来村里探亲的，扎着羊角辫，穿着粉色的连衣裙，像一朵盛开的桃花。她路过祖宅时，看到了蜷在槐树底下晒太阳的我，非但没有害怕，反而蹲下身，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我。

“你好呀，小蛇。”她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像溪涧里的泉水。

我看着她，琥珀色的眼睛里，泛起一丝好奇。

小女孩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是水果味的，剥开糖纸，递到我跟前：“给你吃，甜的。”

我犹豫了一下，慢慢凑过去，用舌尖舔了舔那颗糖。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像小时候爷爷给我买的麦芽糖。

小女孩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你喜欢吃呀？我明天再给你带。”

从那天起，小女孩每天都会来祖宅，给我带一颗糖，有时候是水果味的，有时候是牛奶味的。她会蹲在槐树底下，跟我说很多话，说城里的学校，说她的玩具熊，说她奶奶做的红烧肉。

我静静地听着，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嘶鸣，像是在回应。

秋分那天，小女孩要走了。她最后一次来祖宅，给我带了一颗最大的水果糖，蹲在槐树底下，眼圈红红的：“小蛇，我要走了，以后不能来看你了。”

我看着她，心里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酸涩。我想告诉她，我叫小满，我不是一条普通的蛇，我想告诉她，我很喜欢她的糖，很喜欢听她说话。

可我只能发出“嘶嘶”的声响。

小女孩把糖放在我跟前，轻轻摸了摸我的鳞片，然后站起身，跟着她奶奶，慢慢走远了。她的背影消失在村口的拐弯处，像一朵被风吹走的桃花。

我看着那颗糖，忽然觉得，做一条蛇，真的好孤单。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爷爷坐在槐树下，抽着旱烟，看着我笑。他说：“小满，你守了这宅子这么久，也该歇歇了。”

我问他：“爷爷，我什么时候才能变回人？”

爷爷摸了摸我的头，说：“等你找到你真正想守护的东西，你就回来了。”

我想问，什么是真正想守护的东西？可爷爷的身影，却渐渐消散在晨雾里。

梦醒了，天光大亮。我蜷在楠木床上，看着窗外的阳光，忽然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涌动。

是暖意。

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意，从脊椎骨缝里钻出来，顺着鳞片，蔓延到四肢百骸。我感觉到，我的身体在变长，在变粗，覆满鳞片的皮肤，正在慢慢褪去，露出底下白皙的、属于人的肌肤。

我想抬手，这一次，我真的抬起来了。

看着自己的手掌，熟悉的纹路，熟悉的温度，还有手腕上那串檀木手串，依旧硌着皮肤，带着淡淡的檀香。

我哭了。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楠木床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我变回人了，变回了那个一米八的、穿着白衬衫牛仔裤的小满。

我赤着脚，跑下床，跑到院角的槐树下。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我身上，暖暖的，像爷爷的手。

溪涧里的水在流淌，竹林里的风在吹拂，槐树上的叶子在沙沙作响。它们在说话，它们说，小满，你回来了。

我蹲下身，看着槐树根下的石缝，那里，有一条小小的青竹标，正探出头，琥珀色的眼睛，像极了我当初的模样。

我笑了，对着它，轻声说：“以后，换我来守护你们。”

我终于明白爷爷那句话的意思。真正想守护的东西，从来都不是一栋宅子，一片土地，而是那些藏在岁月里的温暖，那些刻在骨子里的牵挂，那些，让你觉得，活着真好的东西。

立冬那天，我在祖宅的院子里，种了一棵桃树。我想，等明年春天，桃花开了，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会不会再回来？

我想，会的。

因为，这世上，总有一些温暖，值得我们用一生去守护。

祖宅的楠木床还在，我的白衬衫还搭在床头。溪涧里的石头还在说话，竹林里的风还在吹拂。

而我，小满，回来了。

不再是一条蛇，而是一个守护着祖宅，守护着温暖，守护着那些故事的，普通人。

只是，每当惊蛰的雨落下，我总会在槐树下，看到一条青竹标，蜷着身体，晒太阳。

它的眼睛，琥珀色的，像极了我当初的模样。

而我知道，它不是我。

它是另一个小满，另一个，守护着这片土地的，灵魂。

　　蛇蜕与桃枝

—— 致《我变成了一条蛇》

惊蛰的雨，是江南递来的符咒

落进祖宅的青砖缝，落进楠木床的年轮

落进一个叫小满的青年，骤然蜕皮的黎明

鳞片是青灰色的，带着松皮的纹理

覆住昨夜的白衬衫，覆住帆布鞋的脚印

喉咙里的呐喊，碎成嘶嘶的风

吹过槐树根须，吹过溪涧的月影

从此，他有了竖瞳的眼睛

能读懂石头的呓语，听懂风的叮咛

祖宅底下压着三百年的蛇窟

压着爷爷的旱烟袋，和一句“守着”的约定

他蜷在床沿，闻着衬衫上人的气息

把乡愁，缠成尾巴尖的鳞影

王大爷的锄头顿了顿，说“这眼神像小满”

一句话，砸疼了溪涧的清明

后来，陌生人的越野车碾过田埂

折叠铲的寒光，劈开晨雾的宁静

他们要拆了老槐树，拆了楠木柱

拆了一个村子，藏在岁月里的根性

他忽然昂起头，青灰的身体如闪电破空

嘶鸣是警告，是三百年的血性

于是，石缝里钻出青蛇万千

蜿蜒成河，漫过贪婪的脚印

桃花落了一场粉色的雨

溪涧的水，漾着三百年的平静

陌生人的越野车仓皇逃窜

留下村长的泪，和王大爷的叹息

立夏的风，吹熟了竹林的笋

秋分的霜，染白了槐树叶的边影

扎羊角辫的小女孩，递来一颗水果糖

甜意漫过舌尖，漫过蛇的孤伶

她蹲在树下，说着城里的学校

说着玩具熊，说着奶奶的红烧肉香

他蜷在一旁，用嘶鸣回应

把温暖，藏进琥珀色的瞳仁

离别那天，小女孩的眼圈红红的

糖纸在风里，飘成一枚粉色的信

他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懂得孤单

是鳞片下，一颗人心的跳动声

夜里，爷爷的身影走进梦里

旱烟袋的火星，亮过天上的星

“等你找到真正想守护的东西”

一句话，解开了三百年的封印

暖意从脊椎骨缝里漫上来

鳞片褪去，露出人的皮肤和掌纹

檀木手串还在手腕，白衬衫还在床头

眼泪砸在楠木床，砸醒了黎明

他赤着脚，跑到槐树下

阳光穿过叶隙，落在肩头

石缝里，一条小青蛇探出头

琥珀色的眼睛，像极了昨日的自己

立冬那天，他种下一棵桃树

等明年春天，开一树粉色的云

等那个小女孩，踩着桃花影回来

等惊蛰的雨，再落进祖宅的门

从此，他不再是蛇，也不只是人

是三百年护宅的魂，是槐树下的风

是溪涧里的水，是桃枝上的春

是守护的故事，藏进岁月的皱纹

蛇蜕挂在槐树枝头，像一件透明的衣裳

里面裹着惊蛰的雨，和小满的过往

而桃枝在土里，悄悄扎根

等着下一个春天，结出温暖的光

他站在院子里，听石头说话

听风穿过竹林，带着松的香

忽然明白，真正的守护从来不是枷锁

是人心深处，那点不肯熄灭的亮

是王大爷的一句念叨，是小女孩的一颗糖

是祖宅的楠木床，是槐树下的月光

是一个人，一条蛇，三百年的时光

在江南的春雨里，慢慢酿成诗行

从此，每个惊蛰的清晨

槐树下，都会蜷着一条青蛇

琥珀色的眼睛，望着远方

像在等一个归人，像在守一段过往

而桃枝年年发新芽，年年开桃花

年年落一场粉色的雨，漫过青砖的墙

漫过一个叫小满的青年，站在树下

把守护的故事，讲给风听，讲给云听

讲给每一个，路过祖宅的时光

《我变成了一条蛇》——当代文学中的身份寓言与乡土守护

曾尚青‌的短篇小说《我变成了一条蛇》以惊蛰时节的江南雨幕为序幕，讲述了一个都市返乡青年“小满”在祖宅中意外蜕变为青竹标蛇的奇幻故事。小说通过人蛇互化的超现实设定，构建了一个关于身份认同、传统与现代冲突的隐喻空间，其核心意义可从以下三个维度展开：

一、身体异化：身份迷失的荒诞镜像

小说开篇即以细腻的感官描写构建异化场景：雨脚斜织的春寒中，主人公在楠木床上醒来，发现指尖触到的不再是檀木手串，而是“覆瓦似的青灰鳞甲”。这种从“人”到“蛇”的躯体变异，不仅是生理层面的转变，更是精神层面的身份崩塌。当主人公试图呼喊却只能发出“嘶嘶”声时，语言能力的丧失象征了现代人面对异化时的失语状态。而黄铜镜中“三角形脑袋”与“琥珀色竖瞳”的倒影，则成为对自我认知的残酷解构——我们究竟是谁？是遵循社会规训的“人”，还是被本能驱使的“兽”？

二、乡土记忆：传统与现代的张力场

祖宅作为核心意象，承载着双重叙事功能：既是物理空间中的祖产，也是精神层面的文化基因库。爷爷临终前“宅子底下压着东西”的遗言，与“祖上养蛇护宅”的传说交织，暗示着乡土社会对超自然力量的敬畏。当主人公以蛇的形态蜷缩在祖宅的楠木床上，闻着衬衫残留的“人味”时，这种空间与身份的错位，恰是城市化进程中传统断裂的缩影。而村民将蛇称为“小满”的细节，则揭示了乡土社会对异质者的包容——他们用熟悉的称谓消解变异带来的恐惧，完成对“他者”的再接纳。

三、生态寓言：人与自然的共生哲思

小说中“青竹标”的设定具有深远的生态隐喻。这种蛇类在民间传说中既是护宅灵兽，也是自然秩序的象征。当主人公以蛇的形态生活时，其感知世界的方式发生了根本转变：竖瞳能捕捉晨雾的流动，鳞片能感知溪水的温度，甚至能听懂“石头说话”。这种感官的拓展，暗示着人类中心主义视角的局限性。而村民与蛇的和谐共处（如孩童投喂鸡蛋、大人叮嘱“别惊着小满”），则构建了一个未被现代性完全侵蚀的生态乌托邦——在这里，人与非人生物的界限被重新定义。

四、叙事创新：魔幻现实主义的本土化实践

曾尚青的叙事策略融合了魔幻现实主义与乡土志怪传统。惊蛰时节的雨幕、祖宅下的蛇窟、能说话的石头等意象，既延续了《聊斋志异》式的志怪美学，又通过主人公的现代性困惑（如“我为什么会变成一条蛇”）赋予故事当代性。而结尾处“我渐渐习惯了蛇的身体”的留白，则打破了传统异化叙事的悲剧范式，指向一种更开放的生存可能——异化或许不是毁灭，而是重新认识世界的契机。

这部短篇小说的意义，在于它用一条蛇的视角，照见了当代人在传统与现代夹缝中的生存困境。当城市化浪潮席卷乡土，当身份认同遭遇危机，我们是否也能像“小满”一样，在变异中找回与自然、与传统对话的能力？或许，答案就藏在祖宅那扇虚掩的院门后，在晨雾漫过的竹林间，在溪涧映着的桃花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