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窗外的天色是绛紫色的,像一块洗净又晾了整日的丝绒,沉沉地覆下来。没有雪。空气干而脆,呵出一口气,只化作一缕迅疾消散的白痕。圣诞节还没到,有户人家的窗内,却早早亮起了一棵树——用细小的彩灯串起来的,没有繁复的装饰,只是一树寂静的、五颜六色的光点,在澄澈的夜幕里,像一句无声的、发光的叹息。</p><p class="ql-block"> 这节日原是别人的。小时候,它不过是日历上一个陌生的名词,带着油墨印成的、冷冰冰的距离。后来世界小了,这节日便渡海而来,起初是商场橱窗里金发碧眼的圣诞老人,是玻璃上喷绘的、总嫌不够真的雪花。再后来,不知从哪一年起,它竟悄然落地生根,褪去了那层必不可少的银白背景,在这无雪的、干燥的冬夜里,自顾自地亮了起来。如今走在这街上,看行人步履匆匆,手里提着印有麋鹿图案的纸袋,看店铺门楣上闪烁着“平安”二字的中文祝福,竟觉得这节日像一株移栽的树,起初水土不服,如今倒也在这异质的土壤里,抽出了属于自己的、新的枝条。</p><p class="ql-block"> 空气里有糖炒栗子焦甜的香气,混着烤红薯质朴的芬芳,从街角那个小小的推车那里弥漫开来。这是最中国的冬夜气味,扎实,温暖,与湿润的雪无关。卖栗子的老人穿着一件半旧的军大衣,袖口磨得发亮。他低头专注地翻炒,铁铲与铁锅摩擦出沙沙的、干燥而热烈的声响,那暖烘烘的甜香,便是他献给这个夜晚的、最朴素的颂歌。有人买一包栗子,他便用略带口音的声音说一句:“平安夜,平平安安呵。”那祝福是烫手的,实在的,和油纸包里栗子的温度一样,驱散了无雪之夜的某种清寂。</p><p class="ql-block"> 这或许便是融合的真相罢。并非谁吞没了谁,而是在时光的默许下,一种温柔的同在。人们借一个由头,点亮灯火,围聚一处,说些吉庆的话。雪不再是必需的幕布,甚至那红袍白须的老人,也退成了远处一个淡淡的背景。凸显出来的,是“平安”这个内核,它像一粒坚硬的、光洁的核,被东方的、西方的,各种文化的果肉所包裹,滋味虽有不同,吮吸到最后,大抵是一样的慰藉。那棵发光的树,是彼岸的星光;而这手中的热栗子,是此岸的烟火。星光令人仰望,憧憬一种形式的美;烟火则让人低头,体味生活本真的暖。</p><p class="ql-block"> 夜风起来了,不带半分湿意,干净利落地刮过街面,卷起几片伶仃的落叶,发出干燥的脆响。远处有隐约的钟声传来,沉沉的,仿佛不是穿透湿润的空气,而是直接敲在紧绷的冻土上。我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在故乡,一个同样干燥的冬夜。没有圣诞树,没有钟声,也没有雪。祖母在煤油灯下用红纸剪窗花,不是圣诞老人,是“喜鹊登梅”。她粗糙的手指捏着剪刀,灵巧地转动,纸屑如无形的雪,悄然落下。剪好了,她对着灯举起那精美的图案,昏黄的光便将那喜鹊与梅花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放得很大,晃晃悠悠的,像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灯”。她喃喃自语:“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平平安安又一年。”那时我不懂,此刻却恍然:原来人们所祈求的,无论东方西方,无论有无白雪装点,内核竟是如此相似——不过是“平安”二字。是夜的平安,是岁的平安,是寻常日子里无风无浪的恬静,是漂泊人心头那块安稳的镇石。</p><p class="ql-block"> 窗里的那棵树依旧亮着。没有雪来映衬它的光,也没有雪来融化在它的暖意里,它便显得更专注,更笃定,仿佛它的光明,本就是为这黑暗而生的,并不需要额外的、浪漫的注解。街上行人渐稀,世界归于一种清冽的寂静。这寂静不再是“Silent Night”那个词里所蕴藏的、被厚雪包裹的阒静,而是属于空旷街市的、带着回声的安静。是风穿过光秃枝桠的微啸,是远处零星车辙碾过路面的轻响,是那暖黄的、无雪之夜的灯光本身,所散发出的静谧。</p><p class="ql-block"> 我转身向家走去,脚下的步道砖发出坚实的轻响。心里那点因“无雪”而生的、隐约的缺憾,不知何时已被另一种圆满所替代。节日或许本就像一件衣裳,最初织就它的经纬自有其来历,但披在不同山河与气候的人身上,便允许有不同的穿法。没有雪的平安夜,就像一件未曾绣上银线的锦袍,固然少了些约定的璀璨,却因此更贴近肌肤的质感,更能触摸到那织物底下,温热心跳的本来节奏。</p><p class="ql-block"> 推开家门,暖气混着家常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瞬间拥抱了我。家人回头笑道:“回来啦?刚好,汤热了。”窗玻璃是明净的,没有水汽,可以直接看到外面深蓝的夜空,和那棵依旧温柔地、坚持不懈地亮着的树。它的光,在无雪的平安夜里,显得格外分明,也格外亲近,仿佛不是悬在窗外,而是早早地,亮在了心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