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故事】大众食堂的猪油粑

南亭思语【拒私聊】

七十年代的小县城，时间走得慢。青石板铺就的老街两旁，是低矮的木板房，清晨的炊烟像水墨在宣纸上缓缓晕开。就在街中间，挂着“大众食堂”的木招牌，油亮的深褐色，边缘已被岁月磨得温润光亮。

最动人的是煎制时分。平底大铁锅烧得温热，抹一层极薄的棉籽油，裹好馅的面团被师傅掌心轻轻一按，就成了巴掌大的圆饼，依次滑入锅中。“滋啦”白雾裹挟着香气骤然腾起，那是猪油受热后最质朴的献礼。气味先浓烈如宣言，霸道地占领整个铺面；旋即化作缠绵的烟缕，顺着门框、窗缝，丝线般一缕缕织进晨间的街巷。

食堂的灶火总是亮得格外早。系着洗白蓝布围裙的师傅开始揉面。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面团上按、压、揉、搓，像在进行某种悠长的仪式。真正的精髓在馅料，须是清晨刚送来的猪网油，雪白莹润，带着新鲜的弹性。师傅手起刀落，切成细如珍珠的小丁，少许点盐，再撒一把碧青的葱花。他把这晶莹的馅料均匀铺在擀开的面皮上，再以一种近乎虔诚的手势，将面皮反复折叠、卷起、压平。如此三番，才成就那肉眼可见的“品”字层，一层油、一层味、一层香，在面皮间埋下丰腴的伏笔。

师傅手持长柄铁铲，眼神专注如观星象。第一面须煎到浅黄定型，那层叠的面皮在热力作用下微微隆起，边缘透出淡淡的酥色。翻面是个绝活，铲子探入饼底，腕子一抖，圆饼便在空中划出半道圆润的弧，稳稳落下，露出微焦的底面，细密的气泡正“滋滋”欢唱。第二面煎得稍短，为的是锁住内里将融未融的猪油。待两面都泛起均匀的金黄，边缘翘起一圈诱人的焦脆，师傅才手腕轻抬，将它们一一请出，沥在竹匾里，金光灿灿，热气袅袅。

这时的猪油捧在手心，糙纸也挡不住那热腾腾的踏实。一口咬下，“咔嚓”一声脆响，是焦壳在齿间欢快碎裂；紧接着，温润的油香便涌了出来，那猪油丁早已化作半透明的脂浆，浸润了每一层面皮，滚烫、丰腴、醇厚，却奇妙地不显肥腻。椒盐的微麻恰到好处地托着油润，葱花的清香则如微风拂过，让满口的浓香有了层次与呼吸。你会不自觉地放慢咀嚼，让那香气在口腔盘旋，最后化作喉头一声满足的轻叹。

那年月，一个猪油粑卖八分钱。对多数人家来说，这已是一笔需要掂量的开支。可我总惦记着那一口酥香，奶奶做的饭菜明明好吃，我却偏要说“不好吃”。奶奶看透了我的心思，让我把大众食堂师傅的做法细细说给她听。我把窥见的秘诀带回：面要醒透，油要滚热。于是她挽起袖子，在窄小的厨房里一遍遍尝试，想为我复刻那份奢侈的酥香。

可任凭她如何用心，家里的锅灶始终欠了那股汹涌的、霸道的香气。后来我才明白，有些味道注定只属于特定的时间和地点。它是大锅宽油催生的烟火奇迹。

粮票、布票、油票，才是日子里的硬通货。零食，是遥远的奢侈。

奶奶懂得这份奢侈。她常把我叫到里屋，关上门，从贴身的内衣口袋里掏出手帕包，层层打开，露出卷得整整齐齐的毛票。有时是一角，有时是两角，总是温热着，带着她的体温。“莫让你爸妈晓得。”她压低声音说，眼里闪着孩子般的光，把钞票塞进我手心时，枯瘦的手指会轻轻捏一下我的手背。

那一刻，我握着的仿佛是一张通往快乐的通行证。冲出家门，跑过青石板路，脚步声在清晨的巷子里格外清脆。赶到食堂时，往往已有三两人排队，都是熟面孔，彼此点头，不多话，眼睛都望着锅里正煎着的粑。

“又来啦？”师傅看见我，嘴角会浮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笑意。他知道我要什么，要刚出锅的，要煎得久些、边更脆的。

蹲在食堂门口的台阶上，我把这份得来不易的珍贵捧在手心。第一口总是吃得极慢，让每一丝味道都在舌尖充分舒展。猪油的香、面皮的甜、焦边的酥，在晨光里混合成一种简单而扎实的满足。吃完后，会小心地舔净指尖的油光，连糙纸上沾着的碎屑也不愿放过。

二十多年后，我走过不少地方，尝过广州的早茶点心、上海的蟹粉小笼、北京的烤鸭、成都的火锅。它们都美味，工艺繁复，用料讲究，在舌尖绽出层层叠叠的风

可没有一样，能带我回到大众食堂门口的那个清晨，青石板路泛着露水清光，炊烟在朝阳里变成淡淡的金雾，奶奶的手帕包在记忆里始终温热，而那个八分钱的猪油粑，在我生命的地图上，标下了一个再也回不去的坐标。

大众食堂在八十年代初就改建成了“玉琼酒楼”，傍边还有“雅风商店”，据说还是原县老领导、书法家罗鸣远题的牌匾，老街也在后来的城市改造中消失了，变成了宽阔的水泥马路和整齐的楼房。

但有些东西比砖瓦持久。每逢冬日早晨，当空气中飘来煎炸食物的香气，我总会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深深呼吸，在万千都市的气息里，试图分辨那一缕遥远而清晰的猪油香。它仿佛在低语：最珍贵的味道，从来不在食材的昂贵或烹调的繁复，而在于那个捧着它的人，和那个一起等待它的、泛着微光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