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洋山坳里的回忆》文/黄鑫

大河洋美术馆

《河洋山坳里的回忆》

文/黄鑫

一、路口的风

有一种怪异的心态，老想着故乡的山拗里，转水桥外，老家的路口总悬着一缕风。它不像城里的风裹着汽车尾气，也不像海边的风带着咸腥，它是从后山坳里钻出来的，带着松针的清苦、野菊的甜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泥土腥气。小时候总觉得这风是个调皮的孩子，总在我蹲在路口啃红薯的时候突然掠过，把碎屑吹得满裤腿都是；它在我玩火苗的小柴堆时吹灭了打火机的火，等我点燃时它又来把我吹起灿烂的熊熊燃烧，烧了头发又烧了眉睫；又在我要跑回家喊娘的时候打个旋儿，把我妹妹的羊角辫吹得翘起来，惹得路过的二婶笑：“这风跟小囡有缘哩。”

后来才知道，这风哪里是调皮，它是山坡派来的信使。每年清明前后，它最先捎来春的消息——先是吹软了冻土，接着掀开枯草的盖头，露出底下嫩生生的草芽；再往后，野菊的花苞鼓得像小拳头，满天星的星星点点在风里闪，连芦苇荡里的青蛙都醒了，隔着田埂“呱呱”应和。最妙的是雨来的时候，风裹着雨丝斜斜地扫过山坡，把记忆里的青草叶揉成一团，又轻轻铺开。我常趴在门槛上看，看雨珠顺着屋檐瓦片滴成线，看风把晾衣绳上的蓝布衫吹得鼓起来，像只欲飞的鸟。那时候总觉得，雨是山坡的眼泪，风是山坡的呼吸，它们一起把童年的时光泡得发涨，涨出满坡的笑声。

可如今站在路口，风还是那阵风，却再没了当年的热闹。牛棚拆了，老黄牛跟着隔壁叔公去了镇上的养殖场；芦苇荡被推平种上了柿子树，春天倒也粉得热闹，只是少了捉迷藏时钻进去的阴凉；连蝉蜕都难寻了——现在的小孩早不玩这个，人手一部手机，连蜻蜓都要拍下来发朋友圈。风掠过空荡荡的晒谷场，卷起几片去年的落叶和几片白色红色的杂物袋，忽然停住了。我伸手去接，只触到一片冰凉，像谁轻轻叹了口气。

“小囡，回来啦？”背后传来婶婆的声音。她拄着拐杖站在院门口，银发被风吹得蓬蓬的，手里端着一碗新摘的野葡萄。“尝尝，今年的甜。”我接过碗，指尖碰到她掌心的老茧，忽然想起七岁那年，也是这样的风里，她追着我跑，非要往我兜里塞一把炒黄豆，说“跑慢些，别摔着”。如今她的背更驼了，说话时总爱望着后山，目光像片晒干的荷叶，皱巴巴的，却盛着满满的岁月。

风又起了。它穿过婶婆的白发，穿过院角的老柚树，穿过晒谷场上歪歪扭扭的石磨，最后消失在山梁的那一边。我忽然明白，这风从来没走，它只是替山坡记着那些走了的人、散了的梦，等我们回来时，再把它们轻轻翻出来，晒在阳光里。

二、炊烟

炊烟是山坡的魂。每天天刚擦黑，各家的烟囱就开始冒烟了。先是东头的李叔家，他媳妇手巧，灶膛烧得旺，烟柱直挺挺地往上窜，像根灰色的旗杆；接着是西头的陈婆家，她总舍不得多烧柴，烟便懒懒散散的，在屋顶绕几个圈才肯升上去。我最爱看的是我家烟囱——娘做饭讲究，米要泡透，菜要切匀，灶火映得她脸红红的，烟也就跟着软乎乎的，像团会飘的云。

那时候总觉得炊烟是有声音的。清晨的烟最轻，混着粥香飘得远，能听见“咕嘟咕嘟”的熬煮声；傍晚的烟最浓，裹着炒菜的油香，能听见“刺啦”一声铁锅碰着铲子。最难忘的是过年，家家户户蒸年糕、炸圆子，烟柱挤挤挨挨地往上涌，把半边天都染成了灰蒙蒙的暖色。我和小伙伴们举着竹竿在村口跑，看烟在风里扭成各种形状：有的像兔子，有的像小狗，还有的像叔公抽旱烟时吐出的圈。

炊烟也是有方向的。晴天时，它笔直地往天上飘，直到变成个小点儿消失不见；阴雨天，它就贴着屋顶盘旋，像条湿漉漉的围巾。可不管怎么飘，最终都会回到村庄的怀抱——就像那些出门打工的人，走得再远，心里总装着灶台上的一碗热饭，装着烟囱里飘出的那缕熟悉的气味。

前年冬天回家，正赶上降温。我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看各家各户的烟囱陆续冒烟。奇怪的是，烟不再是记忆中的样子：有的粗得像柱子，有的细得像线，还有的断断续续的，像是生了病。走近了才发现，现在的灶台大多换成了煤气罐，只有几家老人还守着土灶。伯母家的烟囱倒是还在冒烟，可烟柱歪歪扭扭的，偶尔还会往下掉火星子。她见我盯着看，不好意思地笑了：“年纪大了，添柴总添不均匀，烟就乱跑了。”

那天晚上，我特意留在伯母家吃饭。她用土灶炖了萝卜排骨汤，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锅底，发出“噼啪”的声响。烟从烟囱里缓缓升起，在月光下泛着淡青色的光。我忽然鼻子发酸——原来炊烟从来不是简单的烟，它是娘的唠叨，是爹的旱烟袋，是邻居递过来的一把青菜，是整个村庄的心跳。它飘得再高，也永远系着脚下的土地；它散得再远，也永远记得回家的路。

三、山坡上的狗尾巴草

山坡上最多的，不是野菊，不是芦苇，是狗尾巴草。它们长得贱，石缝里、田埂边、坟头旁，到处都是。茎秆细细的，毛茸茸的穗子像狗尾巴，风一吹就晃，看着没什么稀奇。可小时候的我偏偏爱跟它们较劲——蹲在地上一根一根拔，拔完了又觉得可惜，再一根一根插回去；或者揪下穗子编小兔子，编着编着就被扎了手，疼得直咧嘴。

娘总说我：“这草有什么好玩的？”她不知道，狗尾巴草是我们童年的玩具。春天抽新芽的时候，我们用它编草环戴在头上，扮成小仙女；夏天长得茂盛了，就拔一大把藏在身后，突然跳出来吓唬小伙伴；秋天穗子变硬了，还能当哨子吹——虽然声音像漏气的自行车铃，可我们照样吹得满脸通红。最难忘的是秋天放学，我们背着书包往家跑，裤脚沾满草籽，头发里藏着几根狗尾巴草，娘见了也不骂，只笑着拿梳子给我们篦：“小邋遢鬼，又去山坡疯了。”

后来离开家乡，在城市的水泥地上再也见不到狗尾巴草。偶尔在公园的角落发现一两株，也会驻足多看两眼，像见到久别的老友。可城市的狗尾巴草总显得可怜——被修剪得整整齐齐，或者被踩在脚下，再也没有山坡上的那种野气。去年清明回家，特意去山坡转了转，只见狗尾巴草依旧长得疯，密密麻麻的，把整个山坡都染成了绿色。我蹲下来摸了摸，茎秆还是那么韧，穗子还是那么软，风一吹，沙沙作响，像是在说：“你终于回来了。”

忽然想起去年在医院陪床，隔壁床的老爷爷总盯着窗外的一棵狗尾巴草发呆。他说那是他小时候种的，后来搬家就忘了，没想到几十年后在医院的墙角又长出来了。“你说怪不怪？”他眯着眼睛笑，“这草比人长情，不管在哪都能活。”我当时没说话，心里却在想：哪是草长情，是山坡长情啊。它记住了每一株草的生长，记住了每一个孩子的脚印，哪怕我们走得再远，只要回头，就能看见它在那里，摇着毛茸茸的穗子，等我们回来。

前几天整理旧物，翻出一张老照片：我和小伙伴们蹲在山坡上，每人手里举着一把狗尾巴草，笑得眼睛都没了。照片背面写着：“1998年秋，山坡留影。”二十年过去了，我们都长大了，有的去了南方打工，有的考上了大学，有的已经结婚生子。可照片里的山坡还是那样，狗尾巴草还是那样，连风的形状都没变。

四、秋天，有什么不好

故乡的秋天是从野菊花开始的。九月底十月初，山坡上的野菊就开了。黄的、白的、紫的，一朵挨着一朵，像撒了一地的星星。我们挎着竹篮去采，专挑开得最艳的，说是要晒干了泡茶喝。娘说野菊茶败火，可我们哪懂这些，只觉得采花好玩——蹲在地上拨弄花瓣，把花蕊摘下来粘在鼻尖上当胡子，或者比赛谁采的花最多。有时候贪玩忘了时间，太阳都快落山了，竹篮还没装满，急得直跺脚。

银杏树的叶子落得稍晚些。十一月中旬，它们开始泛黄，先是边缘一点点变金，接着整棵树都变成了金黄色。风一吹，叶子“簌簌”往下掉，像下了场黄金雨。我们最爱在这时候去捡银杏果——敲开硬壳，里面的果肉白白的，带着股淡淡的苦味。娘说银杏果补身子，可我们更喜欢把它埋在土里，等来年春天看能不能发芽。有一次我埋了颗特别大的，结果被蚯蚓给拱了出来，气得我追着蚯蚓跑了半座山坡。

秋天也是思念的季节。爹在外地打工，每年中秋才能回来。每到这个时候，娘就会提前晒好桂花，做桂花糖藕、桂花米酒。桂花的香气飘得满院子都是，连隔壁的小孩都馋得流口水。爹回来的那天，总会带一包城里的点心，什么桃酥、萨其马，我们抢着吃，渣子掉得满桌子都是。娘一边收拾一边笑：“慢些吃，没人跟你们抢。”可我知道，她心里比谁都高兴——爹在家的日子，家里的炊烟都比平时浓，狗尾巴草都长得格外精神。

前年秋天，爹突发脑溢血，没能熬过去。葬礼那天，山坡上的野菊花开得正艳，金黄的花瓣上还沾着露水，像在哭。娘坐在坟头前，把一束野菊放在碑前，轻声说：“他以前最爱喝野菊茶，你给他沏一杯吧。”风掀起她的白发，吹得野菊摇晃，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爹带我去山坡放牛，教我认北斗星，说：“等你长大了，要去更远的地方看看。”可他没想到，我会这么早就失去他。

那天晚上，我躺在老家的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忽然明白：秋天从来都不是悲伤的季节。它有野菊的热烈，有银杏的灿烂，有桂花的香甜，更有那些刻在心底的温暖回忆。爹走了，可他的笑容还在，他的声音还在，他对我的爱还在。就像这山坡上的野菊，每年都会按时开放；就像这狗尾巴草，每年都会按时生长；就像这炊烟，每天都会按时升起。

五、你，还在不在？

站在山坡上，风还是那阵风，吹得我眼眶发烫。远处的村庄静悄悄的，炊烟已经散了，只剩下几盏昏黄的路灯，像睁着眼睛的老人。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问娘的话：“山坡会不会老？”娘当时正在纳鞋底，头也没抬：“山坡怎么会老？它看着咱们长大，看着咱们变老，自己却永远年轻。”

可我知道，山坡也在变。以前的土路变成了水泥路，以前的茅草屋变成了砖瓦房，以前的小伙伴有的搬去了城里，有的已经认不出彼此。可有些东西永远不会变——野菊还是会按时开放，狗尾巴草还是会按时生长，炊烟还是会按时升起。更重要的是，那些刻在山坡上的记忆永远不会变：我们一起放牛的日子，一起采野果的日子，一起在芦苇荡里捉迷藏的日子，一起看炊烟升起的日子。

“你，还在不在？”我对着山坡轻声问。风掠过耳际，带来一丝熟悉的野菊香。我知道，答案就在风里，在草里，在炊烟里，在所有关于故乡的记忆里。

暮色渐浓，该回家了。我沿着熟悉的小路往下走，裤脚沾满草籽，头发里藏着几根狗尾巴草。远远地，看见娘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她手里提着个竹篮，里面装着刚摘的野葡萄，还有一把晒干的野菊花。

“妈！”我喊了一声，跑过去抱住她。她的身体还是那么瘦，肩膀还是那么单薄，可怀里却暖得像春天的阳光。

风又起了，带着野菊的甜香、狗尾巴草的清香、炊烟的暖香，轻轻裹着我们。我知道，无论走多远，无论过多久，只要回头，就能看见那片山坡，看见那个站在村口等我的身影，看见那些永远不会褪色的记忆。

故乡的山坡，从来都不只是一片山坡。它是童年的乐园，是成长的见证，是心灵的港湾，是所有游子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它不会老，不会变，永远在那里，等着我们回家。

而你，一直都在。在我心里，在风里，在每一朵野菊里，在每一株狗尾巴草里，在每一缕炊烟里。

永远都在。

☆注：图片来自于网络；油画、国画篆刻作品/黄鑫

本文作者黄鑫近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