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挂）我最牵挂的人

GuoWen春回大地

　　昵称:GuoWen春回大地

美篇编号:67089043

　　我倚着自家的窗前，看着黄昏一寸一寸地矮下去。暮色像一砚研得极淡的墨，在宣纸上缓缓泅开，先是染灰了远山的眉黛，又慢慢爬上了近处屋宇的瓦檐。就在这光与暗交割的、最是恍惚的时刻，我心里那根被岁月磨得纤细而柔韧的弦，便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地拨动了一下。铮然一声，余音袅袅里，浮上来的，总是她模糊而又清晰的影子。我生命里最初的一片云，也是最长久的一场潮汐。

她是幼年时喂养我的“奶妈”，一个从更南的南方来的女人。家乡的土话，管她这样的角色也叫“阿嬷”。这个称呼从舌尖吐出，带着糯米的温软与依恋。她来时，约莫四十岁的光景，在我那时的眼里，却已是很老很老的年纪了。她的脸是赭石色的，布满了细密的、阡陌般的皱纹，仿佛一片被日光与风反复摩挲过的秋后土地。一双手，骨节粗大，掌心结着厚厚的、黄蜡似的茧子，抚过我脸颊时，有一种粗粝的温热感。她总穿着靛蓝色的斜襟布衫，头发在脑后挽一个紧紧的小髻，一丝不乱，像她井井有条而又沉默寡言的人生。

　　我的牵挂，丝丝缕缕地缠在这些具体而微的旧物上。最顽固的，是那气味。她身上有一种奇异的、混合的气味。是夏日午后，将晒得脆响的旧棉被收回时，那股蓬蓬的、干燥的阳光香；是夜深人静，她在灯下一针一线为我缝补扯破的衣裳时，空气里弥漫的、微甜的浆糊味儿；更多的时候，是一种淡淡的、清苦的草本气息。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她家乡山坡上常见的几味草药，晒干了，时时揣一小包在怀里，头疼脑热时便掐一截放在嘴里慢慢嚼着。这就种独特气味，成了我童年空气的基调，安稳，笃实，仿佛有了它，外面的风雨便都隔着了一层。

她的话是极少的，却将无言的爱，都炖进了食物里。一只小小的炭炉，一只粗陶的瓦钵，便是她的道场。她最拿手的，是一味陈皮红豆沙。红豆需是岭南的赤小豆，粒小而深红，她能在灯下挑拣半晌，剔去一切杂质与稗谷。陈皮呢，定要新会的老陈皮，隔年的都不行，她说少了那股醇厚的“太阳气”。红豆用井水浸过夜，文火慢煨，直到每一颗豆子都酥烂成了沙，与汤汁浑然一体。最后，再撒进一缕缕金丝般的陈皮即可。我捧着小碗，看见那暗红的沙面上，热气袅袅地升腾，将陈皮的辛香与红豆的甘糯，一丝丝地送进鼻腔口腔，再吃进嘴里，那温厚的甜，便从舌尖一直熨帖到心里去。这样的滋味，是往后山珍海错都无法覆盖的乡愁。

　　真正让我牵挂至深的，还是她那一片浩瀚的沉默，与沉默之下，我当年未能懂得的寂寞。她有时做着事，会忽然停下来，望着南窗外一角狭小的天空，久久地出神。那时，她脸上的皱纹便显得格外深，像蓄满了雨水的沟壑。她有一把牛角梳，通体漆黑，被岁月磨出了琥珀色的润光。每晚熄灯前，她必散开自己的发髻，用那把梳子，一下，一下，缓慢地梳着那头已然花白却依旧浓密的长发。梳齿划过发丝，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极像春蚕在啮食桑叶，又极像极远的潮水，在月下轻轻地舔着沙滩。那种声音里，听起来有一种亘古的哀愁与安详。我就躺在小床上，就在这些规律的“沙沙”声里，觉得天地万物都静了下去，安全极了。却从没想过，那一声声里，梳理的是她多少被生活吹乱的思绪，与回不去的远方的家园。

后来，我像雏鸟离巢，去外地上学了，与她见面的机会少了。再后来，家里不再需要“奶妈”，她也就回了她的南方老家。分别那日，她依旧穿着那件靛蓝色布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她塞给我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几块她手制的、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鸡仔饼，还有一小包她常嚼的、晒干的草药。她摸了摸我的头，掌心依旧粗砺，说了句：“要乖，好好读书。”便转身上了车，没有回头。车扬起淡淡的尘土，她的蓝衣衫在尘土的那一端，越来越小，终于缩成了一个点，溶进了茫茫的人海里。我那被红豆沙与“沙沙”声填满的童年，仿佛也在那一刻，被骤然抽空，露出了它原本空旷而寂寥的底色。

　　如今，几十年的光阴如水逝去。我在自己的道路上奔波，经历着人生的种种热闹与荒寒。可每当夜深人静，或是身心疲乏时，她那混合着阳光、浆糊与草药的气息，仿佛又会隐隐约约地飘来；耳畔，也依稀响起那把牛角梳“沙——沙——”的、潮水般的声音。我终于明白了，我对她的牵挂，早已超越了对一个具体人物的思念。我牵挂的，是那段被她用沉默的慈爱所包裹的、再也回不去的时光；是那种将深情细火慢炖进一粥一饭里的、古老的生活仪式；是那一片我未曾踏足、却供养了我最初味觉与安全感的、她南方的故乡。

她像是一片沉默的土壤，而我，是她土壤上偶然长出的一株迁徙的植物。我的根须，至今仍能从记忆的深处，触到她那粗砺而温热的滋养。暮色完全合拢了，远处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无数漂泊的眼睛。我胸中那一片因牵挂而生的潮水，在这无言的夜色里，涨了又落，落了又涨，永无宁息。阿嬷，你这我最牵挂的、沉默的故土，在这茫茫的人世间，是否也有一盏灯，正为你而亮呢？

　　美篇插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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