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叩残校名

小安溪人(邹童)

邹童

大雪封山，寒云垂野如墨。

碎琼乱玉簌簌扑落肩头，睫毛凝霜，转瞬融作凉痕。我踩着没踝的积素，深一脚浅一脚往山坳深处寻二舅的住处。行至半途，忽被一截朽木绊得踉跄——抬眼间，断壁残垣在雪幕中浮出轮廓，斜倚的木牌早被岁月浸得发黑，漆皮皲裂如干涸河床。“康民村小”四字却仍倔强地透出筋骨，像不肯倒下的魂。

那是三十八年前，我十九岁的笔锋。徽墨研得浓如子夜，狼毫咬进木纹，每一划都带着要在这深山里凿出光来的狠劲。

风过荒草萋萋的墙头，卷起细碎雪沫。时光的蒙太奇骤然断裂——1987年的秋光，就这么劈头盖脸泼了我一身。

一

青石板铺就的四合院被群山环抱，苔痕如墨，悄悄爬上两级石阶。东头教室六年级的《少年中国说》撞上西头幼儿园的“a、o、e”，中间三间屋子挤着二到五年级，墨香与童声在土墙上迸溅，又漫出院外，落进溪边摇曳的芦花里。

十九岁的我，揣着油墨未干的师范文凭，背着粗布包裹——里面是两件旧衣、一床薄被，还有母亲偷偷塞进的红薯干。雨后黄泥路黏得扯鞋，裤脚溅满星子般的泥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山风穿堂而过，毛边纸糊的窗棂簌簌作响，漏进满屋草木清气。

办公室隔壁的寝室，丈余见方。一张吱呀板床、一张掉漆书桌、一盏煤油灯，便是全部疆域。我住了数月，终究敌不过胃里对家的记忆——从此日日揣两个白面馒头，天未亮便踏露出发，跋涉十几里山路回乡下喝一碗母亲熬的红薯粥，傍晚再揣着腌咸菜匆匆赶回。布鞋磨穿了底，就用麻绳层层缠裹，走在山道上，脚步声与夜虫相和，竟踏出些少年意气的节拍。

院角厨房永远飘着人间烟火。三位年轻同侪轮流掌勺，煤炭灶的火舌舔着锅底，映红一张张尚不知愁的脸。炒土豆丝时油星溅到手背，嘶嘶吸气却仍要抢锅铲，争辩谁的手艺最配得上山里娃正在抽条的肠胃。我凭着数学满分的履历初执教鞭，粉笔在黑板上敲出清脆的鼓点，一道道算术题如石阶铺向山外。孩子们瞪圆的眼睛里，有光在烧。

后来校长把语文——这座“硬骨头山”——轻轻放在我肩上。从此煤油灯夜夜摇曳，备课本上字迹密密麻麻，像在纸页间开荒。五年后的蒲吕区统考，我们拔了头筹。领奖状那天，孩子们把野花别满我的衣襟，花香混着童真，漫过整个四合院。那香气，后来我在任何花园里都不曾再遇见。

二

课间的光柱里，尘埃悠悠起舞。没有风琴，我的二胡、老李的口琴、小王的竹笛，便是大山里第一支交响乐团。我抱着磨得发亮的竹笛往门槛上一靠，《我的中国心》的旋律便袅袅升起。孩子们扯着嗓子跟唱，歌声清亮得能震落檐角蛛网里的陈年旧尘，惊飞梁间呢喃的燕。山风路过，都会在院外驻足片刻。

自然课是山的馈赠。带他们攀后山，认车前草的锯齿叶如何止血，闻鱼腥草那股霸道的气味怎样驱寒。捉彩翼蛱蝶夹进书页，看蚂蚁军团搬运饼干屑——那些微小的生命仪式，都是大地写给孩子的第一行诗。体育课上，泥土运动场瞬间沸腾。我混在孩子堆里赛跑，裤脚溅满泥点如缀了星；丢沙包被砸中后背，便耍赖追着他们满场跑。笑声惊得树梢柿子晃悠，熟透的“咚”地砸下，引来一阵哄抢——那口甜，能甜透一整个童年。

最得意的还是焖锅饭的功夫。米要浸够一刻钟，水米比例须恰如黄金分割。煤炭灶的火候要温吞，像老辈人讲古的节奏。掀盖刹那，蒸汽裹着米香扑脸，粒粒分明如碎玉，锅巴烤得金黄酥脆，边缘微微翘起，是恰到好处的焦香。孩子们捧着粗瓷碗蹲在灶边，扒拉着饭粒，嘴角沾着锅巴渣，脆生生喊：“邹老师做的饭有太阳味！”

三

暮色漫过山头时，炊烟便从各家各户升起，最后在四合院上空汇成淡墨色的河。总有孩子扒着厨房门框，小手从粗布兜里掏出一把带露水的青菜、几个红皮红薯，或一小罐油汪汪的腌菜，声音细细的：“我娘让给的，说您辛苦。”谁家宰年猪，必要派孩子踩着碎雪来请。家长们堵在门口，粗糙的手掌攥着胳膊就往里拉，那掌心温度透过棉袄直烫到心里。

八仙桌上，红烧肉油亮，炒猪肝嫩滑，炖粉条吸饱了汤汁。酒盅碰撞的清脆声里，杀猪饭的热气氤氲成一片江湖。那时的严厉是真严厉——上课走神，戒尺便轻轻落在手心。清脆的声响过后，没有哭闹，没有怨怼。反倒有家长握紧我的手，眼神恳切如挖井：“邹老师，您尽管打！打了骂了，我们记您的好。只求孩子能识几个字，将来走得出这山沟沟。”

四

夜最深时，煤油灯在窗纸上剪出两个人的影子。三娃家住得最远，赶不上早读，我便在寝室支起小桌。灯光舔着纸窗，映着他蹙眉咬笔的模样。算错题时，他会懊恼地拍自己脑门，“啪”一声脆响。我剥颗水果糖塞进他嘴里，甜味化开时，再教他掰手指头重算。窗外虫鸣稠得化不开，偶尔有夜鸟扑棱掠过，翅声如叹息。

灯芯结了灯花，我用针轻轻挑开，“噼啪”一声轻响，火光猛地一跳。那一刻，我看见三娃眼里也有光跳了一下。期末他考了第三，抱着奖状扑进我怀里，衣角还沾着山里的泥土与草籽。那拥抱的力度，像要把整个童年都摁进我记忆里。

五

毕业季的蝉鸣里藏着欲言又止的别离。最后一课，我在黑板上写“前程似锦”，粉笔咬在黑板上，吱嘎作响，每一笔都像在刻碑。孩子们低着头，抠着桌角的木刺——那些木刺，曾挂破过多少条裤子，此刻却成了唯一的依靠。最调皮的虎子突然站起来，声音裂了缝：“邹老师，我们...我们一定回来！”第一个啜泣声响起，像石子投入深潭，涟漪一圈圈漾开。

我转身抹了把脸，再回头时努力咧开嘴：“哭啥？走出去，就是赢。”

送到村口老槐树下。家长们挎着竹篮，鸡蛋、烙饼、晒干的山菌，不由分说往我怀里塞。马车轱辘碾过土路，“吱呀——吱呀——”，像时光的关节在响。孩子们扒着车帮挥手，小小的身影渐渐缩成墨点，最后被山路拐弯处一口吞没。

我站在槐树下，手里攥着他们临别塞的野花。花瓣蔫了，香气却固执地钻进鼻腔——那味道后来我才明白，叫“永不重逢的春天”。

六

雪落无声。

蒙太奇的镜头骤然摔回现实。四合院的墙塌了大半，朽烂的椽子支棱着，如老人伸向天空的瘦骨。乒乓球台裂成两半，积雪温柔地覆盖裂痕，像在为往事敷药。泥土运动场被荒草吞噬，曾经沸腾的喧哗，如今只剩寒鸦沙哑的旁白。

我俯身摩挲木牌上的刻痕。指腹触到冰碴的瞬间，三十八年的光阴顺着指尖倒流——那些煤油灯下的夜晚、灶台边的笑闹、戒尺起落的脆响、离别时强忍的哽咽，汇成一条暗河，在此刻决堤。

风过耳畔，依稀还有《万里长城永不倒》的旋律在飘。还有焖锅饭的焦香。还有无数声叠在一起的“老师好——”如今的教育成了精细的瓷器，须轻拿轻放，说不得重话，碰不得真心。那种师生间毫无芥蒂的交付，家校间质朴如泥土的信任，竟像这被大雪掩埋的脚印，一步一消融。

鼻尖猛然一酸。雪落在脸上，冰凉；泪水滚下来，滚烫。在雪地里砸出一个个小坑——原来时光落地的声音，是这样轻，又这样重。

七

三十八年，足够山河改道，足够青丝覆雪。

康民村小没了，院墙塌了，木牌朽了。但有些东西，废墟掩不住，大雪埋不掉——那些藏在青砖黛瓦里的晨昏，那些用粉笔和戒尺刻下的年轮，那些在煤油灯下悄悄发芽的梦，都在。

风再起时，我分明听见——

无数个童年的声音，穿过三十八年的风雪，喊着同一个名字，扑进同一个怀抱。

那怀抱永远十九岁，永远有山花的香气，永远为每一个迷路的孩子，亮着一盏煤油灯。

雪还在下。我对着废墟，深深鞠了一躬。

不是告别。

是告诉这片土地：您托付给我的春天，我未曾辜负分毫。

转身时，新雪已覆旧痕。来时的脚印消失了，但我知道路在哪儿——

在每一个需要光的角落，在每一双渴望远方的眼睛里。

康民村小不在了。

但教育，从来不是砖瓦的事。

是薪火相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