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曾经的少年(一)

天赋的力量

第一章：十三岁的重担

1. 清晨五点的囚笼

天还没亮，城市仍在酣睡，只有远处高架桥上偶尔传来的车流声，像一条浑浊的河，在梦境外流淌。但在老城区这条名叫“青石巷”的褶皱里，黑暗已经带着湿冷的重量，压在了陈默的肩头。

厨房很小，不足五平米，像个被遗忘的角落。昏黄的灯泡悬在头顶，蒙着一层厚厚的油烟垢，光线像浸了水的黄纸，勉强照亮了斑驳的墙皮。墙角的瓷砖早已脱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像一道陈年旧疤。

煤炉烧得很旺，蓝色的火苗舔舐着黑铁锅底，发出“呼呼”的喘息。锅里的药罐“咕嘟咕嘟”响着，白色的蒸汽裹挟着苦涩的中药味，在狭小的空间里横冲直撞。那味道很冲，带着陈皮、甘草和一种说不出的土腥气，钻进鼻腔，直抵喉咙，苦得让人发慌。

陈默踮起脚，用一块洗得发白的布垫着，掀开锅盖。瞬间，一股滚烫的白雾“轰”地一下涌出来，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他那张尚带稚气的脸。在雾气的另一端，里屋传来母亲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喘声，每一声都像是从破旧的风箱里挤出来的，沉重而滞涩。那声音穿透薄薄的木板墙，像钝锯一样，一下下锯着这清晨的寂静。

“哥……”

角落里，传来妹妹细弱的抽泣。她蜷缩在那张旧沙发里，身上盖着一件大人的旧外套，小脸在昏暗中显得愈发苍白。窗外，天色是那种沉甸甸的铅灰色，没有一丝亮意。窗玻璃上凝结着密密麻麻的水珠，顺着玻璃缓缓滑落，像无声的泪痕。

陈默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煎糊了边的鸡蛋铲进碗里，焦黑的边缘蜷曲着。他用袖口擦去锅沿溅出的油渍，那袖口早已磨出了毛边，沾着洗不掉的油星。灶火映在他瘦小的脸颊上，光影跳动，映出他紧抿的嘴唇和深锁的眉头。那火光很旺，却照不进他眼底的那片沉寂。

他背上靠在墙角的书包，拉链是用铁丝勉强勾住的。书包沉甸甸的，里面塞着课本、妹妹的奶瓶、还有昨晚没吃完的半个馒头。当那股力量压上肩膀时，他身体微微一沉，仿佛那不是书包，而是一座沉默的、正在下沉的山。

2. 露水与目光

推开那扇油漆剥落的木门，一股带着凉意的湿气扑面而来。巷子里的青石板路泛着幽光，上面覆盖着一层未干的露水，踩上去又湿又滑。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潮湿泥土、腐烂落叶和远处垃圾堆酸腐的味道。

陈默背着妹妹，一手紧紧攥着她的胳膊，防止她滑下去。妹妹把脸埋在他的后颈，呼吸微弱。清晨的风很凉，吹过他汗湿的额角，让他打了个寒颤。

巷子口，几个早起的邻居已经聚在门口，围着一个煤球炉子烤火。她们手里捧着搪瓷缸，嘴边冒着热气，目光却像淬了冰的针，齐刷刷地扎在陈默身上。

“瞧见没？又背俩包袱呢。”一个女人嗑着瓜子，瓜子壳随着她的话音吐出来，落在干净的地上。“这孩子，才十三岁吧？看着像个小老头了。”

“哎，造孽哦。”另一个女人叹了口气，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传进陈默的耳朵，“爹是个酒囊饭袋，妈是个药罐子，全靠这小崽子撑着。我看这书也别念了，迟早得把脊梁骨压断。”

“要我说，不如早点去厂里做工，还能给家里换点钱。天天背着个书包晃荡，穷得连书包都补丁摞补丁，看着就丢人现眼。”

陈默低着头，盯着脚下湿滑的青石板，数着自己的脚步。一、二、三……他把每一个字都听进去了，却像没听见一样。那些话语像巷子里的风，冷，但刮过去就没了。他只是把背挺得更直了一些，尽管那书包的带子已经深深勒进了肉里，留下两道紫红色的印记。

他加快脚步，穿过那片带着审视和怜悯的目光织成的网，走向巷子口那片微亮的天光。巷子口有一棵老槐树，枝叶繁茂，遮住了本就不多的晨曦。树影下，他小小的身影显得那么单薄，仿佛随时会被这沉重的黎明吞噬。

3. 傍晚的战场

放学铃声响起时，天空正下着细密的冷雨。陈默把妹妹送到幼儿园门口，看着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才转身汇入回家的人流。

雨丝像细密的针，扎在脸上凉飕飕的。他把校服外套顶在头上，快步穿过巷子。回到家，厨房里弥漫着一股更浓重的霉味和药味。母亲的呻吟声比早上更重了，带着一种濒死般的喘息。

他放下书包，迅速打开灶台。锈迹斑斑的水龙头“滴滴答答”地流着水，他接了一碗，倒入米，开始淘洗。水很凉，刺骨地凉，他的手指很快变得通红。

火苗再次燃起，舔舐着锅底。油星在锅里四溅，有一颗跳起来，烫在他的手背上，留下一个红点。他皱了皱眉，没有停手，一边翻动着锅里的粥，一边从书包里抽出一本皱巴巴的数学课本，放在灶台边缘。

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雨点打在窗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无数只手在急促地拍打。远处的高楼亮起了万家灯火，每一盏灯都像一个温暖的、遥不可及的梦。而这里，只有这盏昏黄的灯，这口沸腾的锅，和这满屋的烟雾。

他低头看着课本上那些冰冷的公式和数字，又抬头看看锅里翻滚的米粥。蒸汽氤氲，模糊了窗外的霓虹，也模糊了他的眼睛。他咬紧了牙关，下唇被咬出了一道深深的月牙印。

这就是他的战场。没有硝烟，却步步惊心。

4. 深夜的独白

夜深了。

雨停了，但空气里依旧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湿气。母亲的咳嗽声一阵紧似一阵，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妹妹在睡梦中被惊醒，又开始小声地抽泣，那声音混着窗外滴落的雨滴声，汇成一首绝望的夜曲。

陈默蜷缩在床角，把自己埋进薄薄的被子里。他从床垫下摸出那个用废作业本订成的日记本，借着窗外微弱的路灯光，小心翼翼地翻开。

笔尖在粗糙的纸页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虫子在啃食月光。

他写道：“今天数学老师又夸我了，说我解题的思路很特别。全市的奥数竞赛，她想推荐我去。那张推荐表在我抽屉里，像一团火。”

笔尖顿了顿，墨水在纸上晕开一个小点。

“可是爸昨天又喝醉了，把妈的药钱都拿去买酒了。邻居张阿姨说，隔壁工地在招小工，一天能挣五十块。五十块，够买妈半个月的药，够妹妹吃一个月的奶粉。”

他停下笔，抬起头，望着天花板上那片因为漏水而形成的、形状像地图一样的黄渍。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上来，模糊了视线。他迅速低下头，一滴泪砸在纸页上，墨迹瞬间化开，像一朵小小的、黑色的花。

他在那朵花的旁边，用力地、深深地刻下一行字：

“我想飞，哪怕只一次。”

“这世界欠我的，我都记着。等我飞起来，一定把光还给家。”

他合上日记本，紧紧地抱在胸前，仿佛那是他在这无边寒夜里，唯一能抓住的火种。窗外，夜色浓稠如墨，但遥远的天际，已经透出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黎明前的灰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