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影疑踪(悬疑小说)作者:南京/张长宁

佳作快线/马蔺

<p class="ql-block">(作者简介:张长宁,南京人,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曾任南京日报等新闻单位记者、编辑。其最新原创悬疑小说《幕影疑踪》,现在本栏目推出,为全网首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世间的悬案大抵如陈年旧账,越积越厚,真相被时光的尘埃盖得严实,看似再无厘清的可能,却总在某个人的离世后,从其遗物堆里露出一丝破绽,勾得往事重新翻涌。今重提半个世纪前临江机床附件厂宣传队的那场风波,缘于此案因嫌疑人死无对证仍为沉案——一场停电引发的纠葛,牵扯出四十年的情愫与猜疑,终究未能画上句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是七十年代中期的“五一”节前夜,厂里的大礼堂挤了个半满,宣传队正彩排新编的独幕剧。彼时城市供电紧张,拉闸限电是家常便饭,厂里自备的发电机常年待命,谁也没料到这临时的黑暗会酿成一场风波。报幕员苏晚晴刚站到幕布前,她生得眉目清秀,素面朝天也透着股干净劲儿,一条粗辫子垂在腰后,是宣传队里公认的“台柱子”。“演出开始”四个字还卡在喉咙里,整座礼堂突然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台下几声惊呼刚冒头,又被夜色捂了回去,霎时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p><p class="ql-block">不过两三分钟的光景,发电机“轰隆”一声启动,灯光次第亮起,却见苏晚晴捂着脸蹲在幕布拐角,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半晌才哭出声来:“抓流氓!有人强吻我!”这话像颗火星掉进油锅,礼堂里顿时炸开了锅。台上的演员你看我我看你,活似一群被戳了窝的麻雀;台下的观众乱作一团,住厂宿舍的青工们生怕沾惹嫌疑,趁着混乱溜了大半,只剩厂工会的干事扯着嗓子维持秩序,把台上的宣传队员都留了下来——谁也没留意,一道黑影在灯光重新照亮前的最后一秒,猫着腰溜下了台。</p><p class="ql-block">当值的保卫科副科长揣着手电、挎着相机赶来时,现场早已没了像样的线索。苏晚晴在化妆间里抽泣着回忆,话虽断断续续,却句句都往要害上戳:“那人留着长胡子,是道具组那种假胡须;个子不高,抱我的力气不算大;胸口……胸口是软的,像女人胸罩里塞了软东西;嘴里还有一股烟味。”这番话让排查瞬间陷入僵局,宣传队里留胡子的男队员有两位,吹笛子的赵老根和弹风琴的孙守义,两人烟瘾都大得能把云雾吸进肺里再吐出来;而女队员为了演出效果,往衣服里塞棉花垫高胸部也是常事,一时间人人自危,互相猜忌的眼神在排练厅里飞来窜去,比舞台上的追光灯还热闹。</p><p class="ql-block">就在这时,台下的宣传队长陆建明站了出来。他中等个头,宽肩阔背,眉眼间带着股沉稳劲儿,一笑眼角会堆起两道浅浅的褶子,是技校毕业的,多才多艺,在队里威望甚高。此刻他慢悠悠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点燃,深吸一口后吐着烟圈说:“大伙别瞎猜了,我也抽烟,平时排练也戴过假胡子,停电时我第一个冲上台,要说嫌疑,我排第一。”他语气平淡得像白开水,却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满场的躁动。副科长本就没什么侦查头绪,黑影的性别都没法确定,台下的观众又跑了大半,再查下去也是白费功夫,加之次日的演出关系到厂里的脸面,工会和保卫科便心照不宣地将此事搁置,只当是场意外的误会,仿佛那几分钟的黑暗里,什么都没发生过。</p><p class="ql-block">这场风波里,最受影响的当属拉小提琴的沈嘉树。他身形瘦削,皮肤白净,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斯斯文文的模样,往小提琴前一坐,倒有几分才子气质。他此前正卯足了劲追求苏晚晴,两人郎才女貌,在宣传队里是众人默认的金童玉女,可自从出了这档子事,沈嘉树便像被霜打了的茄子,渐渐疏远了苏晚晴。原本答应帮她修改唱词的事,也推说太忙忘了——这借口蹩脚得很,谁都知道他闲下来时,能对着小提琴弦磨一下午。苏晚晴心里不是滋味,一方面猜度是不是沈嘉树一时糊涂,戴了假胡子装模作样,被她喊破后羞于见人;另一方面,她总觉得陆建明身上那股淡淡的烟草味,与当晚黑影身上的气息有些相似,尤其是他主动揽下嫌疑的模样,反倒让她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既委屈于被轻薄的难堪,又暗自感念那份护着众人的担当。</p><p class="ql-block">心思辗转间,苏晚晴开始写匿名信。她的字娟秀,和平时写报幕词的笔迹如出一辙,落款总是“知名不具”,将那些混杂着委屈、猜疑与爱慕的心思,一一诉诸笔端,寄给了陆建明。陆建明收到第一封信时,扫了一眼笔迹就笑了,这丫头的字,拐个弯都带着秀气,还想瞒天过海。他看着信里那些隐晦的表白,又想起沈嘉树的家庭背景——他父亲是市委干部,前程大好,而苏晚晴性情温婉,模样周正,两人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夜里对着镜子,陆建明忍不住叹气:“嘉树这小子,本该有段好姻缘,不能毁在这点误会上。”</p><p class="ql-block">他没拆穿苏晚晴的身份,反而将信原封不动换了信封,依旧署上“知名不具”,转寄到了沈嘉树家里。可他千算万算,没料到沈嘉树的母亲是个出了名的强势角色。老太太见儿子收到匿名情书,当即拆开来查看,看完后气得头晕。彼时沈嘉树已被推荐上大学,成了人人羡慕的工农兵学员,内定前往上海交通大学深造,在她看来,这种不明不白的情愫,只会耽误儿子的前程。老太太有的是办法,私下找邮递员递了包水果糖,自此便把那些后续寄来的信都截了胡,来一封烧一封,对谁都绝口不提,仿佛从未见过这些字。</p><p class="ql-block">半年后,陆建明履行婚约,与邻里介绍的姑娘成了家。他听说沈嘉树去了上海上大学,便再也没了转寄信件的门路,只好把苏晚晴后来寄来的信都收进木箱底层,当作一段未曾说破的心事。婚假过后,他特意给苏晚晴送去喜糖,语气诚恳得像在念台词:“妹子,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吧,往前看,总会遇到合适的人。”苏晚晴接过喜糖,糖纸在手里捏得变了形,心里五味杂陈,却也只能点头道谢,此后便再没写过匿名信。</p><p class="ql-block">沈嘉树在上海的日子并不好过。他文化基础薄弱,大学课程听得云里雾里,勉强撑了半年便卷铺盖退了学,靠着父亲的战友介绍,在上海一家机床厂当了技术员。改革开放的春风一吹,他脑子活络,辞职办起了街道企业性质的标准件工具厂,借着浦东开发的东风渐渐发家,后来竟与临江机床附件厂有了业务往来。而此时的陆建明,早已从厂团委书记转岗到车间,成了设备组装车间的主任,两人意外成了生意伙伴,见面时只谈螺丝螺母、机床设备,谁也没提当年宣传队的往事,仿佛那是件上了锁的旧衣裳,谁也不愿去碰。</p><p class="ql-block">时光一晃三十年过去,2005年,临退休的陆建明查出肺癌,已是晚期。临终前,他让人把沈嘉树从上海叫到病床前,背着妻子从箱底翻出一叠泛黄的信,虚弱得连说话都要喘三喘:“这些……都是晚晴写给我的,起初我转寄给你,你却毫无动静……后来我便替你收着。你如今企业破产,婚姻也散了,而晚晴……她继承了海外大伯的遗产,却还守着厂里的单人宿舍,单身一人等了你这么多年。”</p><p class="ql-block">沈嘉树如遭雷击,捧着那些信愣在原地,活似一尊泥塑的菩萨。回到家后,他缠着母亲追问当年之事,才得知信件被截胡烧毁的真相。他带着这28封信找专家鉴定,确认笔迹正是苏晚晴的,积压了四十年的遗憾与悔恨瞬间涌上心头,堵得他胸口发闷。三个月后,沈嘉树与苏晚晴举行了简单的婚礼,特意邀请了当年宣传队的老伙计们聚餐。</p><p class="ql-block">包间里暖意融融,当年的青年如今都已鬓染霜华,眼角的皱纹比舞台上的幕布褶子还多。敲鼓的老王端着酒杯打趣道:“建明这招移花接木,可把咱们骗得好苦,当年谁也没往这上头想,都以为他是个实心眼的老好人。”弹琵琶的林大姐跟着附和:“这事儿比咱们当年排的戏还曲折,兜兜转转几十年,好在结局是好的,也算圆满。”苏晚晴轻轻摩挲着那些信纸,眼底泛红,苦笑着说:“原来我的大半生,都藏在这些信里了。”</p><p class="ql-block">“话可不能这么说。”拉提琴的老周推了推眼镜,一脸严肃地分析,活像个断案的老法官,“当年停电那一瞬间,黑影能精准地找到晚晴,必定对大礼堂的布局了如指掌。建明天天在这儿组织排练,哪儿有拐角哪儿有帘幕,他比谁都清楚,况且他停电时第一个冲上台,说是查看情况,说不定就是趁机行事。”</p><p class="ql-block">跳舞蹈的小杨连连点头,头点得像捣蒜:“我也觉得蹊跷,晚晴当年就说那烟味像建明身上的,女人的直觉向来准得很。建明后来转寄信件,八成是心里有愧,觉得耽误了晚晴和嘉树,才想做个顺水人情,弥补自己的过错。”</p><p class="ql-block">这话一出,包间里顿时安静了几分,连筷子碰到碗碟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吹笛子的赵老根摸了摸下巴,那下巴上的胡子已经花白:“你们可别忘了,当年我和守义也留着胡子,也抽烟,停电时就站在离晚晴不远,按说我们的嫌疑也不小,总不能因为建明说了句漂亮话,就把我们哥俩摘干净吧。”弹风琴的孙守义跟着点头,一脸委屈:“可不是嘛,当年为这事儿,我媳妇还跟我闹了好几天别扭,说我‘形迹可疑’,害得我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敢靠近女同志。”</p><p class="ql-block">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真相仿佛就在眼前,却又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纱,伸手抓不到,张嘴咬不着。直到两年后,厂里那个叫陈满仓的电工,因违章作业触电身亡,同事们帮他整理工具箱里的遗物时,发现了一个锈迹斑斑的饭盒,里面装着一副道具假胡子,还有一个用塑料袋包裹着的旧胸罩——那胸罩里塞着厚厚的棉花,正是当年宣传队女队员常用的款式。</p><p class="ql-block">消息传到当年的宣传队员耳中,众人都愣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谁也没想起,当年那个沉默寡言的电工,负责舞台灯光,对大礼堂的布局了如指掌;他个子不高,一直有烟瘾;当年停电时,他恰好在后台,距离幕布不过几步之遥。更让人唏嘘的是,陈满仓终身未娶,性格孤僻得像只独狼,平时极少与人交流,谁也不知道他当年为何会做出那样的事。</p><p class="ql-block">如今人已离世,饭盒和塑料袋里的物件虽像是解开谜题的钥匙,却终究死无对证。当年的猜疑与情愫,早已随着岁月沉淀,成了老伙计们偶尔聚餐时的谈资,添酒时说上一段,笑叹几声,便又埋进杯底。苏晚晴和沈嘉树的日子过得平淡安稳,那些信件被妥善收藏在樟木箱里,成了两人感情里最特别的注脚。</p><p class="ql-block">这场跨越半个世纪的迷案,终究没能得到确凿的答案。就像人生诸多往事,看似有迹可循,实则充满了意外与模糊,那些未解的谜团,与那些真挚的情感一同,构成了岁月里最真实的模样。或许,有些真相本就无需深究,留一抹遗憾,反倒让回忆多了几分余味。</p> <p class="ql-block">(图片出自网络)</p> <p class="ql-block">(第五届中国书法兰亭奖佳作奖获得者/南京著名书法家/王晓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