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是极幼小的时候了,年岁早已模糊在光阴里,许是三岁,或是四岁、五岁的光景。旁的记忆都淡了,散了,独独那一夜,像用烧红的烙铁烙在了心坎上,轮廓分明,纤毫毕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一晚,我记得是饿着睡去的。肚子里空得发慌,仿佛整个身子都轻飘飘的,要化在昏暗的油灯光晕里。人是昏昏沉沉的,梦里仿佛也都是寻觅,寻觅一点可以下咽的东西。正迷迷瞪瞪间,被母亲摇醒了。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异样的急促与焦灼:“起来,快起来吃些东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挣扎着爬起,眼前的情形几乎让我那小小的心儿快活地跳出来——爸爸母亲竟烙了好些饼子!一张张摊在簸箕里,借着那忽亮忽暗的火光,看去是金黄金黄的,像秋日里最饱满的麦田的颜色,又像夕阳下温暖的霞光。那焦脆的壳儿,那诱人的色泽,在我饿得发花的眼里,简直是世间最动人的景象了。母亲拣了最大的一张,递到我手里。那急切与慈爱混杂的神情,我后来在许多哺育幼雏的鸟雀脸上才又见到。</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接过来,毫不犹豫地,张口便是一大咬。</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然而,预期的香甜与酥脆并未到来。入口的,是一种古怪的、从未体验过的黏腻。它死死地缠住我的牙齿,裹住我的上颚,像一团湿冷的、毫无生气的泥土。非但无味,更有一种属于根茎、属于野地的、生涩的腥气,猛地窜了上来。希望的泡沫霎时破灭,那一下从期待的云端坠入失望的谷底,让小小的我立时便委屈起来。我噘着嘴,将那饼子拿开,带着哭腔对母亲说:“难吃……我不要吃,我要睡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满以为会得到往常那样的抚慰,谁知母亲竟勃然变色。我从未见过她那样生气,眉宇间拧着的是我读不懂的绝望与狠心。她几乎是吼着对我说:“吃!必须吃下去!”父亲在一旁沉默着,那沉默像山一样沉重,几位哥哥都在默默地啃着饼子。我吓住了,不敢再吱声,只得委委屈屈地重新拿起那饼子。母亲递过一碗清水,我便就着那水,一口饼,一口水地往下送。那黏腻的糊状物混着凉水,在喉间形成一种更令人作呕的、滑溜溜的触感,每一口吞咽都是一场艰难的战役。也不知吃了多久,许是半个罢,母亲见我再难下咽,神色才缓和了些,许我回去睡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多年后,我已上学,偶然跟母亲又提起这事。母亲听着,眼眶便慢慢地红了。她叹了口气,声音轻得像一段快要断掉的游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时,家里已断粮整整两天了。父亲母亲借遍了周边几个村子,都没有借到粮食。两个大人尚且能硬撑,看着我们几个眼巴巴的孩子,他们是真真地慌了,怕了。他们去后山,挖回一篮子的“黏山药”。那东西,山里遍地都是,村民们寻常只拿来粘粘纸张,糊糊墙壁,何曾有人想过要吃它?可那时,那是能快速填满肚子的东西了。他们用磨魔芋的石英石,将那山药的根茎一点点磨成浆,掺上几把野菜,放在锅里干煎,没有一星半点的油水。煎出来,看着是金黄的,像个饼的样子,可那滋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说,那东西吃着扎喉咙,可若不吃,人就要饿死了。“你爹和我,那夜看着你们睡下,心里才踏实了……我们是怕呀,怕你们就这么睡过去,再也醒不来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听着,怔在那里。刹那间,时光倒流,我又回到了那个夜晚。那金黄的色泽不再象征着香甜,而是包裹着绝望与挣扎的伪装;母亲那雷霆般的怒火,也不再是不可理喻的专制,那是一个母亲在生死边缘,用尽最后力气,要将她的孩子从死神手里夺回来的、最笨拙也最悲壮的嘶吼。我那时尝到的,哪里是饼的难吃,我尝到的,是父母亲山一样的恩情,与那段岁月里,生活那苦涩的、彻骨的滋味呵。</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夜我勉强咽下的半个饼,从此便沉沉地坠在我的生命里。它比后来我尝过的任何珍馐都更沉重,也更珍贵。它让我知道,我曾那样轻慢地、抱怨地,吞下过一份何等深重的爱。那黏黏的、难以下咽的滋味,原是救我性命的味道,也是我这一生,再也无法偿还的恩情的味道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