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旅痕散记之236 : 冬雨第一场

寄雨江南

<p class="ql-block">  昨晚刚躺下只合着眼,在黑暗中听那雨声。起初是极细碎的,簌簌的,像是谁家的蚕在咬桑叶,又像是隔了很远的地方,有春日的杨花成阵,簌簌地落在纱窗上。</p><p class="ql-block"> 这声音叫人疑心不是雨,只是夜风的恶作剧,摇着枯枝,洒下些陈年的霜屑。然而渐渐地,那声音密起来了,也真切起来了。不再是“戚戚沥沥”,倒成了“淅淅沥沥”,有了水的润泽,有了明确的、不容置疑的节奏。一滴,跟着一滴,不慌不忙,敲在瓦上,敲在檐下的铁皮雨罩上,便生出不同的音韵来。瓦上的沉实些,是“咚”的一声闷响,余韵很短,即刻便被后来的雨滴盖过去了;铁皮上的却清脆,是“叮”的一声,带着些微的颤,颤悠悠地散到湿冷的空气里去。这无数的“咚”与“叮”,错落着,交织着,便成了一首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的夜曲,弥漫在整个天地之间。</p><p class="ql-block"> 我的思绪,便不由得跟着这雨声,飘到窗外去了。飘过湿漉漉的、映着零星路灯微光的窄巷,飘过那棵叶子早已落尽、此刻枝干被洗得发亮的梧桐,一直飘到辽远的、不可知的黑暗里去了。我想,这雨真是守时的信使呢。昨日,才过了冬至。老人们说:“冬至一阳生。”地底的暖气,便开始一丝丝地,极微弱地,向上潜升了。这雨,怕就是来迎接这初生的“阳气”的罢?它洗去了前些日子干燥的、僵硬的冷,将一种温润的、可以渗透到骨子里的寒,轻轻地敷在万物之上。这寒,不像北风那样割人,却是缓缓的,沉沉的,带着水汽,能钻进窗隙,能濡湿梦境,也能让人格外地感到被褥的温暖与自身的孤单。这便是冬至后的雨了,它宣告着一种转变,一种在至寒之中孕育生机的、静默的誓言。</p><p class="ql-block"> 忽然记起少时在乡下的光景了。那样的冬雨,下在田野里,是另一番况味。雨水落在小麦地的麦苗上,落在空旷的、褐色的田垄上,是没有这许多清脆回响的,只是一片“沙沙”的、辽阔而温柔的叹息。农人是不闲着的,哪怕这样的雨天。也会披着件厚重的蓑衣,扛一把锹,到田埂上去走走,看看。他们说,冬天的雨水,是“喂”地的。地喝饱了这软和的雨水,开春起来,才有力气。那时我不懂,只觉得那灰蒙蒙的天,那无边无际的、沙沙的雨声,连同农人沉默的、微微佝偻的背影,都融成一片巨大而安详的寂寞,将我牢牢地罩在里头。如今,那田野,那蓑衣,那背影,都早已寻不见了,只有这窗外的雨声,仿佛还是旧时的音调,穿过许多年的光阴,幽幽地,又来到我的枕畔。</p><p class="ql-block"> 雨似乎下得更从容了些。那节奏不再急促,而是匀匀的,漫漫的,仿佛有无限的时光可以挥洒。远处的市声,日间的烦嚣,都被这雨一层一层地洗淡了,滤净了,终于只剩下这一片纯粹的、原始的声响。在这声响里,夜显得格外深,格外静。静到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应和着雨的节拍;静到我能看见,那些被雨水濡湿的思绪,像墨滴在宣纸上,慢慢地晕开,化成一些无端的、模糊的影。是童年时雨天围炉的暖?是少年时雨中离别的惆怅?抑或只是成年后,一个个被雨声拉得细长而疲惫的庸常日子?都分不清了,只觉得心里也是潮潮的,润润的,说不上是忧伤,还是安宁。</p><p class="ql-block"> 不知过了多久,朦朦胧胧地,似乎要睡去了。那雨声便渐渐退远,成了梦的背景。然而在将醒未醒之际,又一丝凉意,带着新鲜的、湿润的泥土气息,从窗的缝隙里钻进来,钻进我的呼吸里。天,想必快要亮了罢?这场雨,也终究是要停的。等到天明推窗望去,世界定然是焕然一新的了:青黑的屋瓦湿漉漉地闪着幽光,街面像一面昏黄的、破碎的镜子,梧桐的枝干会黑得如铁画一般,而空气,会是那种凛冽的、透彻的清明。冬至后的第一场雨,它这样悄悄地下了一夜,仿佛什么也没有说,又仿佛把该说的,都说尽了。它只是静静地,将旧的尘埃压下,将新的希望,悄悄地,渗进大地的胸膛里去了。</p><p class="ql-block"> 在枕上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里,我忽然无端地觉得,我听的哪里是一场冬雨呢?我听的,分明是光阴自身,那缓慢、绵长而又永不停息的,滴答之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