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锅盔(短篇小说)

作家·诗人金文丰

<p class="ql-block">文王锅盔(短篇小说)</p><p class="ql-block">《满江红·西岐炊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渭水汤汤,周原上、麦浪翻雪。</p><p class="ql-block">炊烟起、土窑薪火,千年长歇。</p><p class="ql-block">文武演畴炊戍饼,猛夫横槊吞晴月。</p><p class="ql-block">老鏊台、斑驳刻春秋,霜纹叠。</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风云变,烽烟歇;</p><p class="ql-block">高人志,何曾灭?</p><p class="ql-block">把粗粮细作,痴心镌铁。</p><p class="ql-block">数斗肥田承灶火,半轮炊饼凝晨月。</p><p class="ql-block">待明朝、香彻九州天,旌旗掣。</p> <p class="ql-block">第一章 周原遗火·乱世炊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民国二十六年,关中大旱,赤地千里。周原腹地的徐家塬,被毒辣的日头烤得地皮裂成了碎瓦片子,地里的冬小麦苗蔫头耷脑,叶尖儿都焦成了土黄色,连渭水的河床都裸露出半截子白花花的石头,河风卷着沙尘,刮得人睁不开眼。唯有村东头那座土窑,还冒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炊烟,细得像根线,却硬是在狂风里撑着,像是塬上乡亲们拼命攥着的最后一丝念想。</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土窑门口,立着一面黑黢黢的生铁鏊台,鏊沿被岁月啃出一圈坑坑洼洼的豁口,却依旧透着一股子沉甸甸的劲道,摸上去冰凉凉的,带着股子烟火气。鏊台前,一个脊背佝偻的老汉正弓着身子,往灶膛里添荆条。老汉姓徐,名富强,是徐家塬徐家锅盔手艺的第七代传人。他脸上的皱纹比塬上的沟壑还要深,纵横交错,一双眼睛却亮得很,像是藏着两簇永远不会熄灭的火苗,亮得能照见人心。</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守义,递水。”徐富强头也不抬,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粗粝得硌耳朵。十五岁的徐守义脆生生应了一声:“哎!”拎起旁边的木桶,小心翼翼地往面盆里倒着水。那水是凌晨天不亮时,他跟着爷爷摸黑去渭水泉眼挑来的,清冽冽的,带着一股子泥土的腥甜,喝一口能凉到心坎里。徐家做锅盔,第一道规矩就是“水要活”,必得是渭水源头的活水,沾了周原的地气,揉出来的面才有筋骨,嚼着才有嚼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慢着点倒,细水长流!”徐富强伸出粗糙的手,一把拦住了孙子的胳膊,“和面跟做人一样,急不得,得有耐心。”他的手掌上布满了老茧,厚得像牛皮,指关节因为常年揉面,肿得像是小馒头。这双手,揉了四十多年的面,烤了四十多年的锅盔,把徐家塬的日头揉进了面里,把周原的月光烤进了饼里,把三千年的风霜雨雪,都揉进了这一方案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守义抿着嘴,放慢了倒水的速度,水流细得像丝线,慢悠悠淌进面盆里。他看着爷爷抓起一把雪白的面粉,撒进面盆,动作舒缓又沉稳,像是在做一件天大的正经事。那面粉是徐家塬旱地种的冬小麦,用石磨磨了三遍,筛得细如绵雪,抓一把攥在手里,能从指缝里簌簌往下漏。爷爷说,这麦子长在周原的黄土里,吸的是文王演易时的灵气,喝的是渭水的甘泉,磨出来的面,才配得上“文王锅盔”这四个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爷爷,文王当年真的用锅盔当军粮吗?”徐守义蹲在灶膛边,一边添着麦秸,一边忍不住问道。这话他听了无数遍,可每次听,还是觉得心里热乎乎的,像是揣着个小火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富强停下手里的活,抬头望向塬上那片苍茫的天地。风卷着尘土,刮过远处的周公庙,庙里的古柏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老祖宗在诉说三千年的旧事。“那还有假?”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眼里的火苗更旺了,亮得惊人,“三千年前,文王屯兵周原,要伐纣救民。那时候兵荒马乱,军粮难带,文王就命庖人,用渭水和面,用黄土筑窑,用青石板当鏊,烤出的锅盔,厚如盾,硬似铁,揣在怀里,十天半月不坏。士兵们饿着肚子的时候,掰一块锅盔,就着泉水啃,立马就有了力气上战场,抡起刀枪能杀十个八个敌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他顿了顿,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面生铁鏊台,像是在抚摸着一件稀世珍宝,动作轻柔得不像话。“咱徐家的老祖宗,就是当年文王麾下的庖人。这面鏊,传了七代人,比你爷爷的爷爷还要老。它见过烽火狼烟,见过太平盛世,见过饿殍遍野,也见过五谷丰登。守义,你要记住,锅盔是百姓的吃食,不是官家的贡品。咱徐家做锅盔,一不掺假,二不抬价,能让塬上的乡亲们在饿肚子的时候,啃上一口热乎的,就是积德了,就是对得起老祖宗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守义重重地点了点头,小脑袋瓜点得像拨浪鼓。他知道爷爷的规矩,比知道自己的手指头还清楚。这些年,关中大旱,加上兵荒马乱,徐家塬的乡亲们日子过得苦,十家有九家揭不开锅,吃了上顿没下顿。徐富强却守着“薄利走量、以粮换饼”的老规矩,有人拿半升麦子来换,他给一个大锅盔;有人拿一把野菜来换,他也给一个小锅盔;实在拿不出东西的,他就赊着,或者干脆送一个,从来不说二话。徐家的日子本就过得紧巴,米缸子常年都是半空的,这么一折腾,更是寅吃卯粮,可徐富强从来不说一个“不”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面醒好了,生火!”徐富强拍了拍手上的面粉,站起身来,腰杆使劲挺了挺,却还是弯着。他往灶膛里添了一把槐木柴,火苗“腾”地一下窜了起来,舔舐着黝黑的锅底,也映红了他布满皱纹的脸,把那些沟壑都照得透亮。徐家做锅盔,第二道规矩是“火要匀”,必得是荆条、麦秸、槐木三层火,先猛后缓,烤足三个时辰。火候不到,锅盔就会外糊里生;火候过了,又会干得咬不动,硌牙。这火候的拿捏,全靠手上的功夫和心里的分寸,没有个十年八年的历练,根本摸不透其中的门道,更别说烤出一锅好锅盔。</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守义蹲在灶膛边,看着火苗一点点旺起来,跳跃着,像是一群舞动的小精灵,心里忽然生出一股自豪感。他觉得,爷爷手里的面,不是普通的面,是周原的魂;爷爷烤出的锅盔,不是普通的锅盔,是三千年的史。</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就在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村口传来,咚咚咚的,像是敲在人心上的鼓点,伴随着几声粗暴的吆喝,像是惊雷一样,炸响在寂静的徐家塬。徐守义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麦秸“啪嗒”掉在了地上,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这些日子,塬上一直传着风声,说国民党的队伍要过来抓壮丁,还要征粮征物,不少人家都已经拖家带口逃到了山里,躲着不敢出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不好!”徐富强的脸色猛地变了,像是被霜打了的庄稼,他一把拉住徐守义,声音都发颤了,“快,把鏊台藏起来!把那本《徐家锅盔谱》揣好!”</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守义还没反应过来,一群穿着灰布军装的兵丁已经冲到了土窑门口,哗啦啦的,像是一群饿狼。为首的是一个歪戴帽子的队长,脸上带着一道刀疤,从眼角一直划到下巴,眼神凶得像是要吃人,让人看一眼就浑身发毛。他一眼就盯上了灶台上的生铁鏊台,又看了看案板上揉好的面团,顿时露出了贪婪的笑容,嘴角咧到了耳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好家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刀疤队长一拍大腿,指着鏊台,对身后的兵丁喝道,“把这玩意儿给我抬走!这锅盔耐存耐饿,正好给兄弟们当军粮!”</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不行!”徐富强往前一步,张开双臂,死死护住了鏊台,像是一只护崽的老母鸡,“这是徐家的命根子,不能拿!”“命根子?”刀疤队长冷笑一声,上前一步,一把揪住了徐富强的衣领,把他提溜起来,“在老子眼里,这就是一块破铁板!告诉你,老子奉上面的命令,征调民夫民物,谁敢违抗,军法处置!”</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就是死,也不让你们动这鏊台!”徐富强的脖子梗得笔直,像是一根宁折不弯的硬骨头,眼里喷着怒火,像是要烧起来,“这鏊台烤的是百姓的吃食,不是你们这些兵痞的军粮!”</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找死!”刀疤队长脸色一沉,扬起手里的枪托,朝着徐富强的腿上狠狠砸去。“噗”的一声闷响,像是骨头碎裂的声音。徐富强惨叫一声,身子一软,瘫倒在了地上,疼得浑身抽搐。他的右腿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鲜血很快就浸透了裤腿,在黄土地上洇出了一大片暗红,像是一朵开得惨烈的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爷爷!”徐守义疯了一样扑过去,抱住徐富强的身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砸在黄土上,砸出一个个小坑,“爷爷,你怎么样了?你别吓我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富强疼得浑身发抖,额头上的冷汗大颗大颗地往下滚,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却死死地攥着徐守义的手腕,攥得生疼,眼神里满是焦急和决绝。“守义,听我说……”他喘着粗气,声音断断续续,像是破了的风箱,“青铜擀面杖……在炕洞里……还有那本《徐家锅盔谱》……你收好……记住三句话……守鏊如守心,面要诚,火要匀,人要正……锅盔是百姓的吃食……不是官家的贡品……徐家手艺……断不能在咱手里绝了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记住了!爷爷,我记住了!”徐守义哭着点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嘴里咸乎乎的,不知道是眼泪还是鼻涕,“我一定记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刀疤队长不耐烦地踢了踢地上的徐富强,像是踢一块石头,对兵丁们喝道:“还愣着干什么?抬走鏊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几个兵丁应了一声,吆五喝六地冲上来,就要动手。徐守义红着眼睛,像一头被激怒的小豹子,想要扑上去拼命,却被徐富强死死地拉住了。“走……守义……快……”徐富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他往土窑后面的柴房推去,“躲进周公庙后山……等太平了……回来……把鏊台重新立起来……把徐家的炊烟……续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话音未落,徐富强的头一歪,手无力地垂了下去,像是一截被砍断的木头。那双亮了一辈子的眼睛,终于闭上了,再也不会睁开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爷爷!”徐守义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嗓子都喊破了,却被一个兵丁狠狠推了一把,摔在了地上,磕得膝盖生疼。他眼睁睁地看着兵丁们七手八脚地抬起鏊台,看着鏊沿的豁口在阳光下闪着冷光,看着刀疤队长得意的笑容,看着爷爷的尸体躺在冰冷的黄土上,心像是被一把钝刀子割着,一寸一寸地疼,疼得快要裂开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他咬着牙,把嘴唇都咬破了,血腥味在嘴里弥漫开来,强忍着泪水,趁着兵丁们忙着抬鏊台、抢东西,没人注意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钻进了柴房。柴房的炕洞里,藏着那根祖传的青铜擀面杖,沉甸甸的,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纹路,那是一代代徐家传人用手摩挲出来的痕迹,带着祖辈的温度。还有那本泛黄的《徐家锅盔谱》,纸页都已经脆了,一碰就掉渣,上面写着徐家做锅盔的七十二道工序,是爷爷一辈子的心血,比命还重要。</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守义把擀面杖和谱子揣进怀里,紧紧地攥着,像是攥着爷爷的魂,攥着徐家的根,攥着周原三千年的烟火。他从柴房的后窗翻了出去,窗棂上的木刺划破了他的手心,血珠渗出来,滴在谱子上,晕开一小片红。他一路跌跌撞撞地往塬后的周公庙跑去,脚下的黄土硌得脚底板生疼,风在耳边呼啸,像是爷爷的哭声,又像是周原的叹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跑到半山腰的时候,徐守义回头望去,只见徐家塬的土窑方向,冒起了一股浓烟,滚滚的,遮天蔽日。他知道,那是兵丁们放的火,是他们烧了爷爷的土窑,烧了徐家的家,烧了那缕飘了七代人的炊烟。泪水再一次汹涌而出,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对着徐家塬的方向,“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额头磕在石头上,火辣辣地疼。</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爷爷,您放心,我一定会回来的。”他哽咽着,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子斩钉截铁的劲儿,“我一定会把鏊台重新立起来,一定会把徐家的锅盔烤下去,一定会让周原的炊烟,再也不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他站起身,擦干眼泪,抹了抹脸上的尘土,眼神变得坚定起来。他转身钻进了茂密的树林,山路崎岖,荆棘丛生,划破了他的衣服,划伤了他的皮肤,可他一点也不觉得疼。怀里的擀面杖和谱子,像是两团火,烧着他的胸膛,也烧着他的心,烧着他心里那个沉甸甸的念想。</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周原的风,还在刮着。周原的太阳,依旧毒辣。可那团火,却在一个少年的心里,悄悄地扎了根,发了芽。</p> <p class="ql-block">  不知跑了多久,天渐渐黑透了。山林里刮过一阵冷风,卷来几声狼嚎,凄厉得像刀子剐着耳膜,听得人头皮发麻。徐守义又累又饿,浑身软得像摊烂泥,腿肚子直打颤,他扶着一棵老槐树,缓缓滑坐在树根上,再也挪不动半步。他摸了摸怀里,除了冰凉的青铜擀面杖和糙纸装订的锅盔谱,什么都没有。肚子饿得咕咕叫,像是有只小手在里面挠,他想起爷爷烤的锅盔,想起那外酥里绵的口感,想起那股子钻进骨头缝的麦香,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湿痕。</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就在这时,他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还有几声压抑的啜泣,断断续续的,像秋夜里的虫鸣。他心里一惊,连忙猫着腰躲到树后,大气都不敢出,紧紧攥着怀里的擀面杖,手心全是冷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月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碎银似的洒了一地,照出了几个单薄的身影。是几个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孩子,一个个面黄肌瘦,身上的衣服补丁摞补丁,还有一个姑娘,看样子也就十八九岁,梳着两条麻花辫,辫梢沾着草屑,穿着一身打补丁的粗布衣裳,手里提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布包,正蹲在地上,轻轻拍着一个小娃的背,安慰着哭鼻子的孩子们。</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别哭了,乖,”姑娘的声音温柔得像是渭水的春水,软软的,能熨帖人心,“等过了这阵子,咱们就能回家了。回家就能吃上热乎的锅盔了,又香又脆,管够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孩子们抽噎着点头,小手却还是死死揪着姑娘的衣角,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止不住地哭。徐守义看着他们,看着他们瘦得脱了形的小脸,想起了自己的爷爷,想起了土窑里飘着麦香的日子,心里一阵发酸,鼻子堵得厉害。他忽然想起,爷爷说过,锅盔是百姓的吃食,是能救人命的吃食。他摸了摸怀里的麦种——那是爷爷生前藏在炕洞深处的,用油纸包了一层又一层,准备来年开春播种的,不多,也就半袋,金贵得跟命似的。他咬了咬牙,把心一横,从树后慢慢走了出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孩子们吓了一跳,像是受惊的小麻雀,纷纷往后缩,怯生生地看着他。那个姑娘也警惕地站起身,握紧了手里的布包,护在孩子们身前,杏眼圆睁,看着他,眼里满是疑惑和戒备。“你是谁?”姑娘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守义看着她,看着她那双清澈得像渭水泉眼的眼睛,看着她脸上的灰尘和泪痕,看着她冻得通红的手背,忽然觉得心里踏实了一点。他指了指怀里的麦种,又指了指不远处隐在树影里的一座破庙,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叫徐守义。我会烤锅盔。我……我给你们烤锅盔吃。”</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姑娘愣住了,随即眼里露出了一丝惊喜,像枯木逢了春。她看了看徐守义怀里鼓囊囊的布袋,又看了看他身上划破的衣裳和渗着血的伤口,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声音软了下来:“谢谢你。”</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守义摇了摇头,抹了把脸上的灰,带着他们走进了破庙。破庙是座土地庙,早就荒废了,院墙塌了大半,门窗也没了影,里面只有一尊缺了胳膊的土地爷泥像,落满了厚厚的灰尘,蛛网结了一层又一层。他找了几块歪歪扭扭的石头,垒起了一个简易的土灶,又在墙角翻出一块平整的青石板,擦去上面的尘土,权当鏊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他把麦种倒出来,小心翼翼地用泉水淘洗干净,摊在石板上晾干水汽,然后找了块棱角磨平的石头,一下一下把麦粒碾成了粗糙的面粉,筛掉麸皮,剩下的面粉不多,却白得晃眼。没有寻常的木擀面杖,他就掏出怀里的青铜擀面杖代替,沉甸甸的,握在手里格外踏实;没有荆条麦秸,他就跑到庙外捡了些枯枝败叶;没有耐烧的槐木,他就只能用这些枯枝生火,火苗弱得很,却也带着一股子暖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姑娘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看着他熟练地加水和面,看着他把面团揉得筋道,醒面的工夫里还不忘给灶膛添柴,看着他把醒好的面团擀成厚薄均匀的面饼,小心翼翼地放在青石板上,看着他往灶膛里添着柴火,眉眼低垂,神情专注。火苗跳动着,映红了他的脸,也映红了姑娘的眼睛,那双眼睛里的戒备,渐渐化作了柔和的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面饼在石板上慢慢烤着,渐渐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麦香。那香味很淡,却像是有魔力一样,丝丝缕缕钻进鼻子里,让几个哭鼻子的孩子都停止了啜泣,一个个眼巴巴地盯着石板上的面饼,咽着口水,眼睛里闪着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终于,锅盔烤好了。徐守义把面饼从石板上取下来,烫手得很,他掂着脚尖翻来覆去,等凉了些,才分成了好几块,挨个递给孩子们和那个姑娘。面饼烤得歪歪扭扭的,边缘有些焦黑,因为没有三层火的拿捏,还有点夹生,可孩子们还是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嘴里含糊地喊着:“香!真香!”</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姑娘接过锅盔,轻轻咬了一口,粗糙的面饼硌着牙,可那股子麦香却直钻心底,她眼眶慢慢红了,眼泪在里面打转。她看着徐守义,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递给他,声音带着点哽咽:“这是我攒的半袋芝麻,还有……还有一张纸条。”</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守义接过布包,入手轻飘飘的,他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半袋芝麻,粒粒饱满,还有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他展开纸条,借着窗外的月光,看见上面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周原的土,能埋忠骨,也能养炊火。等太平了,我还来吃你烤的锅盔。”纸条的落款,写着两个字:秀莲。</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守义攥着布包,攥着纸条,看着眼前的姑娘,看着她嘴角沾着的麦麸,看着她眼里闪烁的光,忽然觉得,心里那股快要熄灭的火苗,又重新燃了起来,烧得胸膛暖烘烘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他抬起头,望向破庙外的夜空。月亮升起来了,又大又圆,像一面银盘,照亮了周原的土地,照亮了连绵起伏的群山,也照亮了他脚下蜿蜒的山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他知道,这条路会很难走,会充满了坎坷和磨难,说不定还会遇上豺狼兵痞。可他不怕。他怀里有爷爷的擀面杖,有爷爷的锅盔谱,有秀莲的芝麻和纸条,还有徐家塬的魂,周原的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他一定会回来的。一定会把徐家的鏊台重新立起来,一定会把徐家的锅盔烤下去,一定会让周原的炊烟,袅袅升起,千年不绝。</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而此刻,破庙里的麦香,正一缕一缕地飘出去,飘向寂静的山林,飘向苍茫的夜空,像是一首无声的歌,在诉说着一个关于传承、关于坚守、关于希望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只是徐守义不知道,这场乱世的炊声,只是一个开始。未来的路,还有多长?未来的风雨,还有多大?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只要手里的面还在,只要心里的火还在,徐家的锅盔,就永远不会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而那个叫秀莲的姑娘,也会在他往后的人生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陪着他,守着那面鏊台,守着那缕炊烟,守着周原的日升月落,守着徐家的薪火相传。</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夜色渐深,山林寂静。唯有破庙里的那簇火苗,还在微微跳动着,像是一颗不屈的心脏,在周原的土地上,有力地搏动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逃荒的人群渐渐聚了过来,破庙里的人多了些人气。那个叫李秀莲的姑娘,看着徐守义给新来的人分锅盔的样子,悄悄塞给他一个沉甸甸的布包,里面除了半袋芝麻和那张写着字的纸条,还藏着一把小小的铁锤,锤头磨得发亮,上面刻着一个“李”字——那是她父亲留给她的遗物,她父亲曾是周原一带赫赫有名的铁匠,正是当年为徐家打造那面生铁鏊台的人。这把铁锤,也是未来重建鏊台的关键。徐守义捏着冰凉的锤头,心里忽然亮堂起来,像是有光透了进来。</p> <p class="ql-block">第二章 土窑重生·炊烟又起</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新中国成立的锣鼓声,像渭水涨潮的浪头,一波叠着一波,涌进了周原深处的徐家塬。这片“周原膴膴,堇荼如饴”的肥美土地,终于在太平年月里,重焕了生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一九五六年的春天,塬上的冬小麦长得齐腰深,风一吹,翻起层层金浪,空气里飘着沁人肺腑的麦香。土窑门口那棵老槐树,抽出了嫩生生的新绿枝丫,枝桠间搭着个喜鹊窝,叽叽喳喳的叫声,像是唱给太平年月的欢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守义站在土窑前,望着眼前的景象,眼眶微微发热。他已三十出头,脸上的稚气早已褪去,添了几分沉毅与沧桑。一身粗布衣裳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细软的毛边,可那双眼睛,却像渭水深处的泉眼,亮得通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他身边站着李秀莲。秀莲不再是当年破庙里怯生生的小姑娘,乌黑的长辫子垂在肩头,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手里牵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孩子刚满周岁,穿一身红棉袄,正好奇地扯着秀莲的衣角,嘴里咿咿呀呀地喊着“爹”——这是他们的儿子,徐文礼。</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守义,你看这土窑,拾掇出来就能盘灶了。”李秀莲的声音温柔如春风,指着眼前这座破旧的土窑,眼里满是憧憬。</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守义点了点头,伸手抚上土窑的墙壁。墙面上还留着当年兵丁纵火的黑痕,像一道道深浅不一的伤疤,可在他眼里,这伤疤皆是勋章,刻着十年的颠沛与坚守。十年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从民国二十六年那场兵荒马乱的逃亡,到如今的太平盛世,整整十年。这十年里,他和李秀莲在周公庙后山的山洞里栖身,在渭水岸边的窝棚里度日,靠着打短工、烤锅盔勉强糊口。但他从未忘记爷爷的嘱托,怀里的青铜擀面杖和那本《徐家锅盔谱》,被一块蓝布包了一层又一层,藏了又藏,哪怕最艰难的日子,也没舍得变卖——那是徐家的根,是周原的念想。</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新中国成立后,他们终于回了徐家塬。村里分了田地,分了粮食,乡亲们的日子渐渐有了起色,徐守义心里的那团火也跟着燃了起来:他要重建土窑,立起鏊台,让徐家锅盔的麦香,重新飘满徐家塬的天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这个念头,在他心里盘桓了太久,太久。“爹说了,鏊台是徐家的根,炊烟是周原的魂。”徐守义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几分感慨,“我答应过爹,一定要把鏊台重新立起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李秀莲走上前,轻轻握住他的手。她的手很暖,带着常年劳作的粗糙茧子,却给了他无尽的力量。“我知道,这些年你心里一直记着。”她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骄傲,“村里合作社已经答应了,给咱们批木料、批生铁,还帮着找了铁匠。”</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守义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合作社是去年成立的,大家伙儿抱团种地、抱团过日子,日子越过越有盼头。社长知道他是徐家锅盔的传人,特意找上门来:“守义啊,现在是新社会了,你的锅盔手艺不能只传家里人,要传给大家伙儿,让徐家塬的人都能吃上热乎的文王锅盔!”</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这话正说到徐守义的心坎里。他想起爷爷说的,锅盔是百姓的吃食,新社会里,百姓的日子好了,他的锅盔更该为乡亲们服务。</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铁匠找好了?”徐守义急着问。“找好了,是咱爹的徒弟王铁锤。”李秀莲笑着点头,“他说当年咱爹给徐家打造的鏊台,是他见过最好的,这次要照着原样,打一面更大、更厚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守义的心猛地一颤。他想起了秀莲的父亲,那位周原赫赫有名的铁匠。当年秀莲布包里藏着的那把小铁锤,如今还在柜子里放着,不仅是秀莲的念想,更是他们乱世情缘的见证。</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那就好。”徐守义深吸一口气,眼底满是坚定,“明天就动工。”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徐家塬的乡亲们就涌了过来。男人们扛着木料、提着水桶,女人们端着茶水、拿着毛巾,孩子们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热闹得像过节。</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守义,这土窑的墙得重新夯,用周原的黄土掺上麦秸,一层一层夯结实,才能经住烟火熏烤!”村里的老木匠捋着胡子叮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守义哥,我有力气,我来和泥!”年轻小伙子撸起袖子,干劲十足。</p><p class="ql-block"> “守义叔,我帮你捡柴火!”孩子们围着他叽叽喳喳,声音脆生生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守义看着眼前的景象,眼眶又热了。他知道,乡亲们来帮忙,更是来支持他——文王锅盔不仅是徐家的手艺,更是徐家塬几代人的念想。</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他挥了挥手,大声喊道:“好!大家伙儿加把劲,等鏊台立起来,我给大伙儿烤锅盔吃!”</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好嘞!”乡亲们的应和声在塬上回荡,震得槐树上的喜鹊都扑棱棱飞了起来。土窑的重建,比想象中更费力。墙壁要重新夯筑,得用筛过的周原黄土掺上碎麦秸,洒水拌匀后,一层一层用木夯砸实,直到墙面硬如石板;烟囱要砌得高而直,才能让烟火顺畅排出,不呛窑也不跑火;灶膛要挖得深浅适中,灶门大小合宜,才能保证火候均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守义每天天不亮就起身,和乡亲们一起扛木料、和黄泥、搬石头,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可心里却甜滋滋的。秀莲也忙前忙后,给大伙儿烧水做饭、照看孩子,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半个月后,土窑终于重建完工。新土窑比当年更宽敞、更结实,窑门口挂着一块木牌,上面是村里老秀才亲笔写的“文王锅盔”四个大字,墨色浓艳,苍劲有力,透着股周原人的精气神。</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接下来,便是打造鏊台。铁匠王铁锤带着两个徒弟,在土窑门口支起了铁匠炉。风箱“呼嗒呼嗒”地响,火苗“腾”地窜起老高,映红了半边天。王铁锤手里的大锤抡得虎虎生风,“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像一首激昂的号子,在徐家塬的上空久久回荡。</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守义每天都守在铁匠炉边,看着王铁锤把一块块生铁烧得通红,再反复锻打、塑形。他手里攥着那把小小的铁锤,仿佛能从冰冷的铁柄上,感受到当年秀莲父亲的匠心。</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守义兄弟,你放心!”王铁锤擦了擦额头的汗,大声说道,“鏊面用最好的生铁,锻打七七四十九遍,鏊沿加厚、鏊底加筋,保证烤出来的锅盔,和当年一个味,外酥里嫩,麦香十足!”</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守义点了点头,感激地说:“辛苦你了,铁锤哥。”“不辛苦!”王铁锤咧嘴一笑,“能为徐家打造鏊台,是我的荣幸!当年师父就说,徐家的锅盔是周原的宝,如今这宝要重见天日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又过了半个月,一面崭新的生铁鏊台终于打造完成。这面鏊台比当年的旧鏊台更大、更厚,直径三尺有余,重达两百多斤,鏊面上刻着“文王遗风”四个遒劲大字,是王铁锤亲手所刻,一笔一划都透着股刚劲。</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立鏊台那天,徐家塬的乡亲们都来了。男人们喊着号子,齐心协力将沉甸甸的鏊台抬进土窑,稳稳安放在新砌的灶膛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守义走上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鏊台。鏊面光滑冰凉,却有一股暖流顺着指尖涌进心里。他仿佛看见爷爷的身影在鏊台边晃动,听见爷爷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守鏊如守心,面要诚,火要匀,人要正。”</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爹,鏊台立起来了。”徐守义对着天空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徐家的锅盔,不会绝了。”李秀莲走到他身边,递过一块毛巾。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她心里也酸酸的:“守义,该烤第一锅锅盔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守义接过毛巾擦了擦脸,重重地点了点头。他走进土窑,从柜子里取出那本泛黄的《徐家锅盔谱》,又拿出那根青铜擀面杖。擀面杖被岁月磨得光滑圆润,上面的纹路依旧清晰,带着经年累月的温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他照着谱子里的规矩,开始和面。水是清晨从渭水泉眼挑来的活水,清冽甘甜;面是徐家塬旱地种的冬小麦,用石磨磨了三遍,细如绵雪;和面的手法是爷爷亲传的,揉九九八十一遍,直到面团光滑劲道,仿佛有了生命。</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醒面时,他往灶膛里添了柴。麦秸打底,荆条续燃,槐木压轴,三层火先猛后缓,火苗舔舐着鏊台底部,鏊台渐渐热了起来,散发出淡淡的生铁气息,混着柴火的清香。</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秀莲和乡亲们都围在土窑门口,伸长了脖子往里看。孩子们踮着脚尖,眼里满是期待,连呼吸都变得轻轻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醒好的面团软硬适中,徐守义拿起青铜擀面杖,将面团擀成一张圆圆的面饼。面饼厚薄均匀,边缘整齐,像一轮小小的太阳,透着麦粉的白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他把面饼轻轻放在鏊台上,盖上厚厚的木盖。接下来,便是等待。</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等待的时光漫长却满是希望。灶膛里的火苗跳动着,映红了徐守义的脸庞。他守在鏊台边,时不时掀开木盖查看火候,指尖感受着鏊台的温度,心里默念着爷爷教的口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时间一点点过去,土窑里渐渐飘出一股浓郁的麦香。先是淡若游丝,而后愈发醇厚,像是长了翅膀,飞出了土窑,飘遍了徐家塬的每一个角落,勾得人食指大动。</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乡亲们都吸着鼻子,脸上露出陶醉的笑容。“香!真香!还是当年那个味!”村里的老人感慨道,眼里满是怀念。</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文礼拽着秀莲的衣角,指着土窑方向,奶声奶气地喊:“娘,香!锅盔香!”</p><p class="ql-block"> 秀莲笑着摸了摸儿子的头,眼里满是欣慰。终于,三个时辰到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守义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掀开木盖。一股热气裹挟着浓郁的麦香扑面而来,直冲鼻腔。鏊台上的锅盔已烤成金黄色,边缘微微卷起,像一朵盛开的花,表面布满细密的纹路——那是火候恰到好处的证明。</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成了!”徐守义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眼里闪着泪光。他拿起菜刀,将锅盔切成小块,分给围在门口的乡亲们。</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乡亲们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咔嚓”一声脆响,外皮酥脆;再嚼一口,内里绵软,麦香在嘴里散开,混着渭水的清甜与周原土地的醇厚,正是刻在记忆里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好吃!太好吃了!”“就是当年徐老爷子烤的那个味!”“守义,你这手艺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夸赞声此起彼伏,像渭水的浪头,一遍遍拍打着徐守义的心。他看着乡亲们满足的笑容,看着秀莲眼里的笑意,看着儿子手里捏着一小块锅盔吃得津津有味,心里涌起一股暖流。</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锅锅盔,更是徐家几代人的传承,是周原的根脉,是太平年月里最暖的烟火气。</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不久后,合作社的食堂挂牌营业,徐家的文王锅盔成了招牌。每天来买锅盔的乡亲们排起长队,有的自己吃,有的送给亲戚朋友。徐家塬的文王锅盔名声越来越响,连邻村的人都特意跑来购买,只为这一口“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周原风味。</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守义的日子渐渐好了起来。他不再是当年躲在破庙里的逃亡者,而是徐家塬人人敬重的手艺人。他收了两个村里的年轻人做徒弟,将徐家的手艺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他们,常对徒弟们说:“做锅盔就像做人,要诚,要正,要守得住初心,才能烤出地道的滋味。”</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日子一天天过去,徐文礼渐渐长大。他总喜欢跟在徐守义身后,看着父亲和面、擀饼、烤锅盔,小小的手也学着父亲的样子揉着面团,眼里满是认真。徐守义看着儿子的身影,心里满是欣慰——徐家的手艺,后继有人了。而土窑里的鏊台,在日复一日的烟火熏陶中,愈发温润,烤出的锅盔也愈发香浓,那缕炊烟,在周原的上空袅袅升起,绵延不绝。</p> <p class="ql-block">  可天有不测风云。这年冬天,“大跃进”的风,裹着西北的黄沙,呼啦啦刮进了周原深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公社的干部骑着锃亮的自行车,车铃“叮铃铃”响得刺耳,一路冲进徐家塬。他们胳膊上戴着红袖章,嗓门亮得能震落槐树叶,扯着嗓子喊口号:“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放卫星,超英赶美!”</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干部们径直闯进合作社的食堂,一眼瞅见徐守义正守着鏊台,慢悠悠地掀盖看火候,眉头当即拧成了疙瘩。“徐守义同志!”一个干部指着鏊台,语气带着训斥,“你这锅盔,烤得也太慢了!三个时辰才出一锅,效率低得离谱!现在是大跃进的年代,要的是多快好省,不是磨洋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守义手里的抹布顿了顿,放下,憨憨地解释:“同志,锅盔这东西,讲究的是慢工出细活。火候不到,面没烤透,吃着就没那个筋道味,不算正经的文王锅盔。”</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不好吃?”干部冷笑一声,嘴角撇得老高,“现在是特殊时期,要的是数量,不是啥劳什子的质量!我命令你,从明天开始,改用机器和面,用大火猛烤,一天至少烤一百锅!这才叫为社会主义做贡献!”</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守义的心,“哐当”一声,猛地沉了下去。“不行!”他几乎是脱口而出,脖子梗得笔直,“机器和面,揉不出手工的筋道,面是死的;大火猛烤,外头煳了里头生,那叫啥锅盔?那样烤出来的,根本不是徐家的文王锅盔!”</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你这是思想落后,顽固不化!”干部的脸瞬间沉了下来,语气严厉得像淬了冰,“徐守义同志,你给我认清形势!大跃进,就是要打破旧规矩,建立新秩序!你要是敢不执行,就是拖社会主义的后腿,这鏊台,我看也别要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匠心?”干部嗤之以鼻,啐了一口,“在大跃进面前,匠心能当饭吃?能当卫星放?我告诉你,明天必须改!不改,就把你的鏊台封了,食堂也停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干部说完,袖子一甩,带着人浩浩荡荡地走了,留下徐守义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土窑里,愣了半天,耳边还嗡嗡响着那些强硬的话。</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窗外的西北风,呜呜地刮着,像哭,又像吼,顺着窗缝钻进来,吹得灶膛里的火苗簌簌发抖,渐渐弱了下去。土窑里的温度,一点点降下来,连带着空气都透着一股子寒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守义看着眼前那面刻着“文王遗风”的鏊台,看着案板上那本泛黄的《徐家锅盔谱》,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得严严实实,闷得喘不过气,难受得厉害。</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他想起了爷爷的话——“守鏊如守心,面要诚,火要匀,人要正”;想起了重建土窑时,乡亲们挥汗如雨的身影;想起了第一锅锅盔烤成时,大家伙儿脸上满足的笑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难道,真的要改吗?难道,徐家传了七代的匠心,真的要在他手里,被生生打破吗?他蹲下身,双手抱着头,肩膀微微颤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李秀莲端着一碗热水走进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守义,别难过。”她的声音依旧温柔,却带着一股子骨子里的坚定,“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心里的火没灭,这鏊子就不会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守义抬起头,眼里满是迷茫,声音沙哑:“那……该怎么办?”</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李秀莲沉默了一会儿,眉头微微蹙着,忽然眼睛一亮,像是想起了什么。她转身快步跑出了土窑,留下徐守义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不一会儿,她手里攥着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她把布包塞到徐守义手里,说:“你还记得吗?当年你在破庙里,给我和孩子们烤锅盔,用的是杂粮面。现在粮食紧张,干部又催着要数量,咱们能不能……用杂粮和面?既省了小麦,又能凑够数量,说不定还能烤出不一样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守义愣住了,他捏着布包,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是金灿灿的玉米籽、红亮亮的高粱米,还有圆滚滚的黄豆——这些都是他们去年省吃俭用留的种子,本来是准备开春下地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杂粮面……他的眼前,忽然像是劈开了一道光,亮堂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是啊!周原的土地里,不光长小麦,还长玉米、高粱、豆子。这些杂粮,磨成粉,掺上小麦面,说不定真能烤出锅盔!这样既能节省小麦,满足干部要的数量,更重要的是,和面的手法、控火的分寸,还是按着老祖宗的规矩来,徐家的匠心,就不会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秀莲!”徐守义猛地站起身,眼里重新燃起了光芒,像是熄灭的火堆又添了柴,“你说得对!杂粮面!咱们现在就试!”</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当天晚上,土窑里的灯火亮了一夜。灶膛里的火苗,重新燃得旺旺的,映红了徐守义布满血丝的眼睛,也映红了李秀莲带着倦意却满是期待的脸。</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守义把玉米、高粱、豆子细细磨成粉,按着比例掺上小麦面,依旧用渭水的活水和面,依旧揉够九九八十一遍,依旧用荆条、麦秸、槐木三层火,先猛后缓地烤。</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面醒了又揉,揉了又醒,火候添了又减,减了又添。一夜未眠。</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一早,当东方泛起鱼肚白,第一锅杂粮锅盔终于烤成了。锅盖掀开的那一刻,一股独特的香味涌了出来——既有小麦的醇厚,又有杂粮的清甜,混着烟火气,闻得人肚子咕咕叫。</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守义拿起一块,咬了一口。“咔嚓”一声,外皮酥脆,内里绵软,口感竟比纯小麦面的锅盔更有嚼头,咽下去,嗓子眼里还留着一股子杂粮的清香。</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他笑了,笑得像个孩子,眼角的皱纹里都淌着泪。</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秀莲看着他,也笑了,眼里的光,比灶膛的火苗还要亮。</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阳光透过土窑的木窗,斜斜地照进来,落在鏊台上,落在那本《徐家锅盔谱》上,也落在徐守义和李秀莲的脸上,暖洋洋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守义知道,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考验。未来的路,还会有更多的风雨,更多的坎。可他不怕。</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因为他忽然懂了,传承不是死守着旧规矩,一成不变;传承是守住魂——守住和面的诚心,守住控火的细心,守住为百姓做吃食的良心。</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只要心里的魂在,只要周原的黄土还在,只要渭水的泉水还在,徐家的锅盔,就永远不会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他看着窗外,塬上的冬小麦,顶着寒风,绿油油地挺立着,像是在等待着来年的丰收。</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而他的儿子徐文礼,正趴在土窑的窗台上,小脑袋瓜探进来,好奇地盯着他手里的杂粮锅盔,嘴里奶声奶气地喊:“爹,我也要吃!”徐守义笑着,掰了一块最小的,递到儿子手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阳光正好,炊烟袅袅。周原的烟火,又一次,在徐家塬的上空,缓缓升起,绵远悠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夜里,徐守义翻出爷爷留下的那本泛黄的《徐家锅盔谱》,借着油灯昏黄的微光,一页一页地翻看。谱子里的字迹,有的清晰,有的模糊,都是祖辈们传下来的心血。翻到最后一页时,他愣住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那一页原本是空白的,此刻却用朱砂写着一行小字,字迹歪歪扭扭,笔画颤巍巍的,像是爷爷晚年时,凭着最后一口气写下的:“逢改革之年,锅盔可兴,西岐可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守义皱着眉头,把这行字看了一遍又一遍,反复琢磨。改革之年?那是什么时候?是啥样的光景?他看不懂,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隐隐觉得,这行字里,藏着徐家手艺的未来,藏着周原这片土地的未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窗外的风,刮得更紧了,呜呜的,像是谁在低语。油灯的火苗,被风吹得轻轻晃动着,映得那行朱砂字,红得像火,像灶膛里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种。</p> <p class="ql-block">第三章 春雷乍响·鏊台风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一九七八年的春风,是揣着响雷刮进周原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收音机里的新闻,一天一个样,从安徽凤阳的大包干,到南方特区的新鲜事,像渭水的浪花,一波波拍打着徐家塬的土塬。塬上的年轻人,耳朵里灌满了“下海”“致富”的新词,眼神里都烧着一股往外闯的火,恨不能立刻插上翅膀,飞出这片黄土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守义的鬓角,已经染上了白霜,像落了一层薄薄的雪。他守着那面刻着“文王遗风”的鏊台,守着土窑里的烟火,一晃又是二十多年。徐家锅盔在合作社的食堂里,依旧是响当当的招牌,可来买锅盔的,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捏着锅盔,咂摸着味道,念叨着当年的光景。年轻人路过土窑,脚步总是匆匆,嘴里念叨着“深圳的电子表”“广州的牛仔裤”,没人愿意停下脚步,闻一闻鏊台上的麦香,更没人愿意学这又苦又累的手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文礼已经十八岁了,个子蹿得比父亲还高,肩膀宽宽的,眉眼间像极了年轻时的徐守义,透着一股周原汉子的硬朗。他跟着父亲学烤锅盔,揉面的力道,控火的分寸,都已经有了七八分火候,擀出来的面饼,厚薄均匀,烤出来的锅盔,外酥里绵。可他的心,却像塬上的风,野得收不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每天收工后,他总爱往村口的代销点跑,和几个同龄的伙伴蹲在墙根下,听跑运输的司机讲外面的世界。司机唾沫横飞地说,南方的工厂里,一个月能挣几十块,比在村里种一年地还多;说城里的商店里,摆满了没见过的玩意儿,连饼干都是甜的,裹着花花绿绿的包装纸。</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这些话,像一颗颗种子,在徐文礼的心里发了芽。他看着自己手上洗不掉的麦麸,看着土窑里熏黑的墙壁,看着父亲日复一日弯腰揉面的背影,心里就憋着一股劲——他不想一辈子困在这土塬上,守着一面鏊子,闻一辈子麦香。</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邻村的表哥,已经收拾好了行李,要去深圳闯荡。临走前,他拍着徐文礼的肩膀,语气里满是得意:“文礼,跟我走!窝在村里烤锅盔,有啥出息?去南方,挣大钱,穿皮鞋,戴手表,那才叫日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文礼的心,彻底乱了,像被风吹散的麦秸。</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那天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盯着窗外的月亮,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他悄悄爬起来,打开木箱,把攒了半年的零花钱塞进裤兜,又把几件换洗衣裳打成包袱,准备天一亮就跟着表哥走,去闯一闯外面的世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可他刚走到门口,就撞上了端着油灯的徐守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昏黄的灯光,映着徐守义的脸,皱纹像塬上的沟壑,深深浅浅,刻满了岁月的痕迹。他看着儿子手里的包袱,眼神沉得像渭水的深潭,看不出喜怒。</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你要去哪?”徐守义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文礼的脸,“唰”地一下红了,红到了耳根。他攥着包袱的手,微微发抖,却还是梗着脖子,硬着头皮说:“爹,我要跟表哥去深圳!我不想烤锅盔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你说啥?”徐守义的声音陡然拔高,手里的油灯晃了晃,灯芯爆出一朵火花,险些烧着灯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说,我不想烤锅盔了!”徐文礼抬起头,迎着父亲的目光,声音里带着一丝倔强,还有一丝委屈,“守着这破鏊子,一辈子也挣不了大钱!人家都穿皮鞋,戴手表,咱呢?一身麦麸子味,谁瞧得起?”</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啪”的一声,徐守义手里的油灯,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灯油洒了一地,火苗“腾”地窜起来,又很快熄灭,只留下一股刺鼻的煤油味,弥漫在屋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混账东西!”徐守义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土窑的方向,指着那面鏊子,声音都在发颤,“这是徐家的根!是你爷爷用命换来的根!你说丢就丢?你忘了你爷爷临终前的话了?忘了徐家的手艺,不能断在咱手里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根?根能当饭吃吗?”徐文礼也红了眼,眼眶里噙着泪,他把包袱往地上一扔,吼道,“现在都啥年代了?改革开放了!人家都往前跑,咱还守着老祖宗的规矩,能有啥出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出息?”徐守义气得说不出话,他转身冲进厨房,抓起那根青铜擀面杖,就朝着徐文礼挥过去。擀面杖是祖辈传下来的,沉甸甸的,带着岁月的温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擀面杖带着风声,眼看就要落在徐文礼的背上。就在这时,李秀莲从里屋冲了出来,一把抱住了徐守义的胳膊,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守义!你干啥!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你不能逼他!”</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逼他?”徐守义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喘着粗气,他看着妻子,又看着儿子,眼里满是痛心,“他要丢了徐家的手艺,他对得起列祖列宗吗?对得起他爷爷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文礼别过头,不说话,肩膀却微微耸动着,压抑着哭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李秀莲叹了口气,松开徐守义的胳膊,走到徐文礼身边,捡起地上的包袱。她拍了拍包袱上的灰尘,轻声说:“文礼,你爹不是不让你出去闯,他是怕你忘了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她拉着徐文礼,走到堂屋的八仙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红布包。打开红布包,里面是那本泛黄的《徐家锅盔谱》,还有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徐守义年轻时的样子,站在破庙的青石板前,手里捧着一块歪歪扭扭的锅盔,身边站着年轻的李秀莲,还有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正眼巴巴地盯着锅盔。</p> <p class="ql-block">  “你爹年轻的时候,也跟你一样,想出去闯。”李秀莲的声音,温柔得像月光,轻轻洒在徐文礼的心上,“那年兵荒马乱,你爷爷被兵丁打死,鏊台被抢走,你爹揣着擀面杖和锅盔谱,逃进了山里。他在破庙里,用半袋麦种,烤锅盔给逃荒的孩子吃。那时候,他比你还小,却知道,徐家的手艺,是能救人命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文礼的目光,落在照片上,落在父亲那双年轻却坚毅的眼睛上,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们重建土窑,立起鏊台,靠的不是别的,是你爹手里的手艺,是心里的那份执念。”李秀莲继续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改革开放是好事,人要往前看,可不能忘了从哪来。你去深圳,挣大钱,爹和娘不拦你。可你要记住,不管走多远,徐家塬的土,渭水的水,还有这面鏊子,都是你的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文礼的眼睛,慢慢红了,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他看着母亲手里的锅盔谱,看着照片上父亲的样子,想起小时候,父亲抱着他,站在鏊台前,教他唱爷爷传下来的歌谣:“周原的麦,渭水的泉,鏊子里烤出三千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他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得发疼。就在这时,村口传来了自行车的铃声,“叮铃铃”的,打破了夜里的寂静。不一会儿,一个穿着中山装,戴着干部帽的中年人,骑着自行车,停在了徐家的门口。是县里供销社的王主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王主任是个老熟人,以前常来合作社买锅盔,最爱吃徐守义烤的杂粮锅盔。他推开门,看见屋里的气氛不对,愣了愣,随即笑着说:“守义老哥,文礼小子,这是咋了?大半夜的,愁眉苦脸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守义叹了口气,没说话,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闷头抽烟。李秀莲连忙招呼王主任坐下,倒了碗热水递过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王主任喝了口水,抹了抹嘴,开门见山地说:“守义老哥,我今天来,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他放下水杯,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徐守义:“县里搞市场经济,供销社要搞联营。我寻思着,你家的文王锅盔,是周原的老字号,要是能包装起来,卖到县城的百货大楼,肯定能火!”</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联营?”徐守义和徐文礼,同时愣住了,异口同声地问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对!”王主任点了点头,眼里闪着光,语气里满是兴奋,“供销社负责销售,你们负责生产。咱们给锅盔印上包装,贴上‘文王锅盔’的牌子,定价高一点,也不愁卖!这样一来,你们不用再守着土窑等顾客,还能挣更多的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守义拿着文件,手微微发抖。他看着文件上“联营协议”四个字,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一起涌了上来。他守了一辈子的锅盔,都是论个卖,论斤换,从来没想过,还能进百货大楼,还能有这么光鲜的包装。</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文礼的眼睛,却亮了起来,像是黯淡的天空,突然升起了太阳。他一把抓过文件,快速地翻看着,嘴里念叨着:“包装?贴牌子?卖到县城?”</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他猛地抬起头,看着徐守义,兴奋地说:“爹!这是机会啊!咱们把锅盔包装起来,不光能卖到县城,还能卖到市里,卖到省里!这比去深圳打工,强多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守义皱着眉头,心里还是犹豫,他看着那面鏊子,看着锅盔谱,喃喃自语:“这样……会不会丢了锅盔的味?”</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爹!味不会丢!”徐文礼走到父亲身边,指着文件,语气坚定,“面还是周原的麦,水还是渭水的泉,火还是三层火,咱们的匠心不变!只是换个卖法,让更多人吃到徐家的锅盔!这不是丢根,是把根扎得更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守义看着儿子眼里的光,看着王主任期待的眼神,又想起了爷爷临终前的话——“徐家手艺,断不能在咱手里绝了根”。他沉默了许久,烟抽了一根又一根,终于,重重地点了点头。“好!”徐守义的声音,带着一丝决绝,“联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王主任高兴地一拍大腿,大声说:“好!守义老哥,你这是做了个明智的决定!咱们明天就签合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那天晚上,徐家的土窑里,灯火亮到了后半夜。徐守义翻出了锅盔谱,徐文礼拿着纸笔,两人一起琢磨着锅盔的包装。徐文礼说,包装上要印上周文王演易的图案,要写上“周原特产,文王锅盔”,还要印上土窑和鏊台的样子;徐守义说,包装再好,也不能偷工减料,面要揉够九九八十一遍,火要烧足三个时辰,少一步都不行。父子俩,第一次,没有争吵,只有默契,连空气里的味道,都是甜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李秀莲看着他们,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知道,徐家的锅盔,要迎来新的春天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联营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徐家塬。乡亲们都议论纷纷,有人说,徐家要发大财了;有人说,锅盔进了百货大楼,就不是以前的味了。徐守义不管这些,每天依旧天不亮就起来,和面,生火,烤锅盔,每一步都按着老规矩来,半点不敢含糊。徐文礼则骑着自行车,往县城跑,和供销社商量包装的事,跑印刷厂,跑百货大楼,忙得脚不沾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第一批包装好的文王锅盔,很快就运到了县城的百货大楼。牛皮纸的包装,印着古色古香的图案,上面写着“文王遗风,百年传承”,看着就透着一股子老字号的韵味。没想到,第一天就被抢购一空。顾客们都说,这锅盔有小时候的味道,香得很,比城里的点心还好吃。</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文礼看着柜台前排队的顾客,心里乐开了花。他算了算,一天卖出去的锅盔,顶得上以前一个月的销量。他骑着自行车,哼着歌,飞快地往家赶,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父亲。</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可他刚进村口,就看见一群人围在土窑门口,吵吵嚷嚷的,闹哄哄的一片。他心里“咯噔”一下,预感到不妙,连忙挤了进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只见邻村的李老三,正站在土窑门口,叉着腰,唾沫横飞地喊着:“徐守义!你家的锅盔能卖,我家的就不能卖?文王锅盔又不是你家的专利!”</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李老三的身后,摆着几个竹筐,里面装着几十块锅盔,包装和徐家的一模一样,只是上面的字,被改成了“李记文王锅盔”,看着格外刺眼。</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守义气得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指着李老三的竹筐,喝道:“李老三!你这是造假!你用机器和面,煤火快烤,烤出来的根本不是文王锅盔!吃着一股子焦炭味,你这是坑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造假?”李老三冷笑一声,嘴角撇得老高,一脸的无赖相,“市场经济,谁会做谁就能卖!你能贴牌子,我就不能贴?再说了,我的锅盔比你的便宜一半,顾客愿意买我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原来,李老三看徐家的锅盔卖得火,眼馋得不行,也学着做。他嫌手工和面太累,火候太难掌握,就用机器和面,煤火猛烤,一个小时就能烤出几十块,成本低,价格也低,抢了徐家不少生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文礼气得冲了上去,指着李老三的鼻子说:“你这是侵权!你不能用‘文王锅盔’的牌子!”“侵权?啥叫侵权?”李老三翻了个白眼,一脸的不屑,“我没偷没抢,光明正大做生意!有本事,你去告我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围观的乡亲们,议论纷纷,有人同情徐家,有人觉得李老三说得也有道理,却没人敢上前说句公道话。</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守义看着李老三的锅盔,看着那些粗糙的包装,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他辛辛苦苦守着的匠心,守着的规矩,在李老三的眼里,竟然一文不值。</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文礼也急得团团转,他看着李老三嚣张的样子,又看着父亲通红的眼睛,心里忽然想起了一个词——商标注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他以前在报纸上看过,现在国家保护个体工商户的合法权益,只要注册了商标,别人就不能随便冒用。这个念头,像一道光,照亮了他慌乱的心。</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爹!”徐文礼猛地抬起头,眼里闪着光,语气里满是激动,“我们去注册商标!注册了‘文王锅盔·徐家老字号’,他就不能再冒用了!国家会保护咱们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守义愣住了,一脸的茫然:“注册商标?能行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能!”徐文礼斩钉截铁地说,眼神坚定,“我明天就去县里的工商局!我要让徐家的文王锅盔,有合法的身份!”</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李老三听见了,不屑地撇了撇嘴,嗤笑道:“注册商标?我看你是瞎折腾!就算你注册了,我换个名字,照样卖!换汤不换药,看你能咋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文礼没理他,扶着气得发抖的徐守义,走进了土窑,关上了门,把外面的吵闹声,都关在了门外。</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土窑里,那面鏊台,依旧在火光中泛着光,暖暖的。徐守义看着鏊台,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疲惫:“文礼,这路,咋就这么难走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文礼握紧了父亲的手,目光坚定地说:“爹,不难走。只要咱们守住匠心,守住规矩,就一定能走下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他看着窗外的月光,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把商标注册下来,一定要让徐家的文王锅盔,堂堂正正地走出去,不让任何人糟蹋了这份传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可他不知道,更大的挑战,还在后面。县里的招商引资办公室,已经盯上了“文王锅盔”这个牌子。一个南方来的老板,看中了这个品牌的潜力,想要投资建厂,用流水线生产,扩大规模,把锅盔卖到全国各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老板找到了徐文礼,开出了诱人的条件:投资十万,建现代化厂房,引进先进设备,让徐文礼当厂长,年薪五千。条件只有一个——放弃手工制作,全部改用机器生产,提高效率,降低成本。</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五千块的年薪,在当时,是天文数字,抵得上一个农民十几年的收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文礼站在土窑和现代化厂房的十字路口,看着父亲弯腰揉面的背影,看着那面刻着“文王遗风”的鏊台,陷入了两难。是要眼前的利益,还是要传承千年的匠心?</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是要流水线的高效,还是要土窑里的烟火气?月光,透过窗户,照在徐文礼的脸上,也照在那根青铜擀面杖上,泛着幽幽的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文礼攥着那张轻飘飘的联营协议,手指却像是攥着千斤重的磐石。他看着土窑里跳动的火苗,看着父亲鬓角的白发,心里的两个声音,吵得他整夜无眠。</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一早,他揣着家里仅有的积蓄,骑着自行车往县城赶——他要先去工商局,把“文王锅盔·徐家老字号”的商标注册下来,守住徐家的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可他刚到工商局门口,就被招商引资办的人拦了下来。那人递给他一张烫金的名片,笑着说:“徐老板,我们王总想见你,聊聊文王锅盔的产业化大计。”</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文礼看着名片上那个陌生的名字,又想起李老三那些粗制滥造的锅盔,忽然觉得,这场关于鏊台的风波,才刚刚开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他不知道,自己这一步,究竟该迈向机器轰鸣的厂房,还是转身回到飘着麦香的土窑。</p> <p class="ql-block">第四章 匠心难移·潮起潮落</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一九九零年的徐家塬,渭水岸边的柳树抽出嫩生生的新枝,塬上的麦田铺展开层层油绿,风一吹,漾起细碎的波纹。改革开放的浪潮,像涨潮的渭水,漫过周原的每一寸土地,也漫到了徐家土窑的门口,带着几分喧嚣,几分机遇。</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文礼三十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穿着一件挺括的的确良衬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一股子精明干练的劲儿。这几年,靠着供销社的联营,徐家的文王锅盔在县城里打响了名气,百货大楼的柜台前,每天都排着长队。徐文礼的名字,也成了周原一带小有名气的“能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可此刻,他却站在土窑的门口,眉头紧锁,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合同,像是攥着一块烫手的山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合同是那个南方老板送来的。老板姓王,戴着金丝眼镜,穿着笔挺的西装,皮鞋擦得锃亮,说起话来满口的“市场经济”“产业化”。他给徐文礼描绘了一个宏伟的蓝图:投资十万,在塬上建一座现代化的厂房,引进全自动的和面机、烤箱,流水线生产文王锅盔,一天能产上千个,卖到全省,甚至全国。</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厂长,”王老板拍着徐文礼的肩膀,笑得满脸堆花,眼角的皱纹里都透着精明,“手工烤锅盔,效率太低了!你看,这流水线一上,产量翻十倍,利润翻百倍!到时候,你就是周原的大老板,吃香的喝辣的,不比守着这破土窑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十万块,在当时,是能让整个徐家塬都震动的数字。更别说,还有“厂长”的头衔,还有那画饼一样的“百倍利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文礼不是不动心。他看着土窑里烟熏火燎的墙壁,看着父亲徐守义弯着腰揉面的背影,看着那面用了十几年、被烟火熏得发亮的生铁鏊台,心里就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打得难分难解。</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一个小人说:“干!建厂房,上流水线,挣大钱!让徐家塬的人都看看,你徐文礼不是个守旧的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另一个小人说:“不能干!流水线烤出来的锅盔,没有手工揉的劲道,没有三层火的烟火气,那不是文王锅盔,是机器饼!你对得起爷爷的嘱托吗?对得起徐家的匠心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文礼把合同揣进兜里,脚步沉沉地回了家。</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守义正在院子里晒小麦,金黄的麦粒摊在竹席上,泛着诱人的光。看见儿子回来,他放下手里的木锨,擦了擦额头的汗:“文礼,王老板的事,你想好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文礼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纠结:“爹,十万块,能建一座大厂,能让文王锅盔卖到全国。这机会,太难得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守义的脸沉了下来。他走到儿子面前,指着院子里的石磨,磨盘上还沾着细碎的麦麸:“文礼,你看看这石磨。咱徐家的面,都是用这石磨磨三遍,一遍粗,一遍细,一遍精,磨出来的面,细如绵雪,带着麦香。机器磨的面,快是快,可少了石磨的劲道,少了周原土地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他又指着土窑的方向,声音沉得像塬上的黄土:“你再看看那面鏊台。咱徐家的锅盔,要揉九九八十一遍,要烤三个时辰,要靠人手去感知火候,去拿捏分寸。机器能做到吗?机器烤出来的锅盔,是死的,没有魂。”</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魂?”徐文礼苦笑一声,眼里满是无奈,“爹,现在是市场经济,魂能当饭吃吗?李老三的假锅盔,用机器烤,卖得比咱便宜,抢了咱多少生意?咱要是不跟上,早晚得被淘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淘汰?”徐守义气得浑身发抖,他抓起墙角的青铜擀面杖,指着上面深浅不一的纹路,“这擀面杖,传了八代人!上面的纹路,是一代代人用手摩挲出来的,是徐家的魂!文王锅盔的魂,不是产量,不是利润,是‘以诚待面,以心待火’的匠心!你要是丢了匠心,就算挣再多的钱,也丢了徐家的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父子俩又吵了起来。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自从王老板找上门,他们就为了“手工”还是“机器”的事,吵了无数次,每次都不欢而散。</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李秀莲端着一碗凉水解暑,里面飘着几片薄荷叶,走了过来,叹了口气,声音温软:“你们爷俩,就不能好好说?文礼,你爹不是不让你挣钱,他是怕你丢了老祖宗的规矩。守义,你也别逼孩子,孩子有孩子的想法。”</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文礼看着母亲鬓角的白发,看着父亲眼里的痛心,心里一阵发酸。他知道,父亲说得对,匠心不能丢。可他也知道,李老三的假锅盔,已经抢走了不少生意,再这样下去,徐家的锅盔,真的要被淘汰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那天晚上,徐文礼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的月光,洒在院子里,照得石磨和鏊台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他爬起来,悄悄来到土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土窑里,还亮着一盏油灯,昏黄的光,在窑壁上晃荡。徐守义坐在鏊台边,手里拿着那本泛黄的《徐家锅盔谱》,一页一页地翻着,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和祖辈对话。油灯的光芒,映着他苍老的脸,映着他花白的头发,也映着他眼里的执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文礼站在门口,看着父亲的背影,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愧疚。他想起小时候,父亲抱着他,站在鏊台前,教他唱那首歌谣:“周原的麦,渭水的泉,鏊子里烤出三千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他想起爷爷临终前的话:“守鏊如守心,面要诚,火要匀,人要正。”</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他想起自己在工商局门口,攥着商标注册证的激动。那本红色的小本子,上面写着“文王锅盔·徐家老字号”,是徐家锅盔的“身份证”,也是他守住传承的第一道防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是啊,匠心不能丢,可传承也不能死守。</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文礼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像一道光,劈开了混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为什么一定要在“手工”和“机器”之间选一个?为什么不能走一条“小而精”的路子?把手工锅盔做出特色,做出文化,做出别人模仿不了的东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他的心里迅速生根发芽,越长越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一早,徐文礼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父母。</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爹,娘,我想好了。”徐文礼看着他们,眼神坚定,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光彩,“王老板的厂,咱不建。咱就守着这土窑,守着手工制作。但是,咱要变一变。”</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他顿了顿,语气里满是兴奋,继续说:“咱把土窑翻新,改成‘文王锅盔作坊体验馆’。让游客来亲手和面、烤锅盔,体验咱徐家的手艺。咱再开发新口味,五香的、芝麻的、油酥的,满足不同人的需求。咱还要讲文王锅盔的故事,把周原的文化,融进锅盔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守义愣住了。他看着儿子,眼里闪过一丝惊讶,还有几分不解:“体验馆?游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对!”徐文礼点了点头,越说越起劲,“现在城里人都喜欢乡村游,喜欢体验民俗文化。咱周原有周公庙,有周原遗址,游客多的是。咱把锅盔和文化结合起来,肯定能火!”</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李秀莲笑着拍了拍手,眼里满是欣慰:“文礼这个主意好!既守住了手工,又能挣到钱,两全其美!”</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守义沉默了许久,目光落在那面鏊台上,又落在儿子充满期待的脸上。终于,他拿起青铜擀面杖,郑重地递给了儿子:“好!爹听你的!咱就走这条‘小而精’的路!但是你记住,不管咋变,面要诚,火要匀,匠心不能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爹,我记住了!”徐文礼接过擀面杖,心里一阵激动,沉甸甸的,那是传承的重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说干就干。徐文礼拿出这些年攒下的积蓄,又向信用社贷了一笔款,开始翻新土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他把土窑的墙壁重新粉刷,画上了周文王屯兵西岐、以锅盔犒劳将士的故事,一笔一划,都透着周原的古韵;他在院子里搭了凉棚,摆上了石磨、风箱,还有几张八仙桌,桌上放着揉面的木盆、擀面的杖;他还在门口挂了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文王锅盔非遗作坊体验馆”——虽然那时候还没正式申报非遗,但徐文礼知道,徐家的手艺,配得上这四个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文礼还去了县里的旅游局,找到了局长,毛遂自荐。局长听了他的想法,眼睛一亮,当即拍板:“徐老板,你的作坊,正好可以和周公庙、周原遗址联动,搞一条民俗旅游线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很快,徐家的作坊体验馆,就挂上了“周原民俗旅游指定体验点”的牌子,红底金字,格外醒目。</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开业那天,徐家塬热闹得像过节。县旅游局的领导来了,报社的记者来了,还有不少慕名而来的游客。锣鼓声敲得震天响,鞭炮噼里啪啦地炸着,硝烟里飘着麦香。</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文礼穿着一身粗布衣裳,系着藏青色的围裙,站在鏊台前,现场表演烤锅盔。他揉面、醒面、擀面,动作娴熟,一气呵成,面团在他手里,像是有了生命。徐守义则在一旁,摇着蒲扇,给游客们讲文王锅盔的历史,讲徐家八代人的传承故事,声音沙哑,却格外动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游客们看得津津有味,纷纷拿出相机拍照,快门声此起彼伏。有人忍不住问:“徐师傅,能让我们试试吗?”“当然可以!”徐文礼笑着说,眉眼弯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游客们兴致勃勃地围了上来,有的揉面,揉得满身都是面粉;有的添柴,把火添得旺旺的;有的擀面,擀出来的面饼歪歪扭扭。虽然揉出来的面不成形,烤出来的锅盔半生不熟,可大家都笑得不亦乐乎,土窑里满是欢声笑语。</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太有意思了!这才是真正的手工锅盔!”一个城里来的游客,咬着自己烤的、带着焦糊味的锅盔,竖起大拇指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这锅盔,有文化,有味道,比超市里卖的好吃多了!”另一个游客,举着刚出炉的五香锅盔,赞不绝口。</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体验馆的生意,果然火了。每天,来体验烤锅盔的游客络绎不绝,土窑里的烟火气,从早到晚,都没断过。大家不仅亲手体验,还会买上几包锅盔当伴手礼,带回去给亲戚朋友尝尝。徐文礼开发的五香、芝麻、油酥三种口味,深受游客喜爱,常常供不应求。</p> <p class="ql-block">  作坊里的工人,也从原来的两个人,增加到了十几个人。这些工人,都是村里的留守妇女和老人。她们在家门口就能挣钱,一个月能挣几百块,比种地强多了,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张大妈是村里的留守妇女,丈夫在外打工,她一个人带着孩子,日子过得紧巴巴。自从进了徐家的作坊,她不仅挣了钱,还能照顾孩子,不用再眼巴巴地盼着丈夫寄钱回来。她逢人就说:“文礼这娃,真是个好孩子!带着咱娘们一起致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李大爷是村里的五保户,无儿无女,以前靠村里的救济过日子,日子过得孤孤单单。徐文礼请他来看守作坊的大门,一个月给他开工资,还常常让秀莲给他送些热乎的锅盔。李大爷感动得热泪盈眶,逢人就念叨:“文礼,你真是个大善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文礼笑着说:“大爷,这是你应得的!咱徐家的锅盔,本来就是百姓的吃食,就该带着百姓一起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看着作坊里忙碌的身影,看着游客们满足的笑容,徐守义的心里,乐开了花。他坐在鏊台边,看着儿子忙前忙后,眼里满是欣慰。他知道,儿子走的这条路,走对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这天晚上,作坊打烊了。游客们都走了,土窑里安静了下来。徐文礼和徐守义坐在院子里,摆上一碟花生米,一壶米酒,聊着天。</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月光洒在院子里,清辉遍地,洒在石磨上,洒在那面刻着“文王遗风”的鏊台上,也洒在父子俩的脸上,暖暖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爹,你看,咱的锅盔,不光守住了,还发扬光大了。”徐文礼举起酒杯,敬了父亲一杯,眼里满是骄傲。</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守义喝了一口米酒,咂摸咂摸滋味,笑着说:“文礼,爹以前错怪你了。传承不是死守,是守着魂,创着新。你做到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里屋,那里,传来了孩子的笑声。又说:“等你闺女长大了,也让她学烤锅盔,把徐家的手艺,传下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文礼的女儿徐周媛,那年才五岁,正趴在李秀莲的怀里,手里攥着一块小小的锅盔,睡得香甜,嘴角还沾着麦麸。</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文礼看着女儿的笑脸,心里一阵温暖。他想起自己十八岁那年,想要离家出走的冲动,想起和父亲的争吵,想起这些年的风风雨雨。</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他知道,这条路,走得不容易。但他也知道,这条路,走得值。</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作坊的生意越来越红火,徐文礼的名气也越来越大。他成了县里的致富带头人,还被评为“周原优秀青年企业家”,照片挂在了县政府的宣传栏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可就在徐文礼以为,日子会这样一直红火下去的时候,一场意外,悄然而至。</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一九九八年的夏天,渭水发了大水。浑浊的洪水,像一头咆哮的猛兽,冲垮了塬上的河堤,淹没了不少农田,庄稼地里的玉米和小麦,都泡在了水里,蔫头耷脑的。更要命的是,通往周公庙的公路,被洪水冲断了,路面塌陷,桥墩断裂,成了一条断头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公路断了,游客就少了。徐家的作坊体验馆,一下子冷清了下来。有时候,一整天都没有一个游客,土窑里的烟火气,也淡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作坊里的工人,也开始人心惶惶。张大妈忧心忡忡地说:“文礼,这公路啥时候能修好啊?再这样下去,咱的作坊,怕是撑不下去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李大爷也叹了口气,眉头紧锁:“是啊,文礼,这可咋办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文礼看着冷清的作坊,看着仓库里堆积如山的锅盔,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他每天都去公路边,看着抢修的工人,心里焦急万分,可进度,却慢得像蜗牛爬。</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可公路的抢修,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守义看着儿子愁眉苦脸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沉稳,带着一股历经风雨的笃定:“文礼,别愁。天无绝人之路。当年兵荒马乱,咱都能挺过来,这点困难,算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文礼点了点头,心里却依旧沉甸甸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他知道,这场洪水,只是一个小小的考验。未来的路,还会有更多的风雨,更多的坎。</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可他不怕。因为他知道,只要守住匠心,守住根,就没有过不去的坎。</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这天晚上,徐文礼坐在灯下,看着女儿徐周媛的作业本。作业本上,画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拿着小小的擀面杖,站在鏊台前烤锅盔,旁边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我长大了,也要烤锅盔。”</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文礼看着那行字,看着女儿熟睡的脸,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力量,像是干涸的土地,迎来了甘霖。</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他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了几个字,笔锋遒劲:“非遗申报,互联网销售。”</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他知道,这是徐家锅盔,走出困境的唯一出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文礼把写着“非遗申报,互联网销售”的纸条,小心翼翼地夹进了《徐家锅盔谱》里,夹在爷爷写的那行朱砂字旁边。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敲打着窗棂,渭水的涛声,隐隐约约地传来,像是在诉说着周原的故事。他不知道,非遗申报有多难,也不知道,互联网销售能不能行得通。他只知道,自己必须试一试。</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而此刻,在西安的一所小学里,五岁的徐周媛,正拿着一块锅盔,给同学们讲周文王的故事,讲周原的风,渭水的泉。她不知道,十几年后,她会考上旅游管理专业,会回到徐家塬,会用自己的知识,把文王锅盔,推向一个新的高度。她更不知道,一场关于“非遗”与“产业”的较量,一场关于“传统”与“创新”的碰撞,正在不远的将来,等着她。</p> <p class="ql-block">第五章 文旅东风·香飘万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二零一五年的春风,裹着周原的麦香,吹进了徐家塬的土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这一年,徐周媛大学毕业了。行李箱的轮子碾过土塬的石子路,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穿着简单的白衬衫牛仔裤,扎着马尾辫,眉眼间透着一股书卷气,却又带着周原姑娘特有的爽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村口的老槐树,比她离开时更粗壮了些,枝桠上挂着的“文王锅盔作坊体验馆”的木牌,被风吹得吱呀作响。不远处,周公庙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光,景区的大巴车一辆接一辆地驶过,扬起阵阵尘土。这些年,西岐的文旅产业火得一塌糊涂,周原遗址、青铜器博物院、周公庙连成一片,成了全国闻名的文化旅游目的地,每天都有上万名游客涌来,探寻三千年前的周文化。</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文礼正蹲在土窑门口,修补着那面生铁鏊台的边角。这些年,鏊台被游客摸得发亮,也被烟火熏得有些斑驳。他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看见女儿站在面前,手里还提着给爹娘带的西安特产,眼眶一下子就红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媛媛,你咋回来了?”徐文礼放下手里的锤子,站起身,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你不是说,要留在城里的旅游公司上班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周媛放下行李箱,扑进父亲怀里,笑着说:“爹,城里再好,也没有咱徐家塬的麦香好闻。再说了,咱的文王锅盔,才是我最大的‘项目’。”</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站在一旁的李秀莲,赶紧擦了擦手,拉着女儿的手往屋里走:“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娘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油酥锅盔。”</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晚饭桌上,徐周媛拿出了自己的毕业论文,摊开在爹娘面前。封面上的题目,赫然写着——《周原文王锅盔的传承与产业化路径研究》。</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爹,娘,我这次回来,是要干大事的。”徐周媛咬了一口锅盔,眼里闪着光,“咱的文王锅盔,不能只守着这个小作坊。咱要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要搞互联网销售,要让它成为西岐的名片,香飘全国!”</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文礼看着女儿手里的论文,又看了看土窑里那台老旧的电视机,心里犯了嘀咕:“非遗?互联网?媛媛,咱就是个烤锅盔的,能行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咋不行!”徐周媛放下筷子,掰着手指头给爹娘算账,“咱徐家的锅盔,有三千年的历史,有七代人的传承,有祖传的手艺和工具,完全符合非遗申报的条件!现在国家大力扶持传统文化,这是最好的机会。还有互联网,现在城里人都喜欢网购,咱把锅盔挂到网上,再拍点短视频,肯定能火!”</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李秀莲听得云里雾里,却还是点了点头:“闺女是大学生,懂的多,爹和娘都听你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文礼沉默了半晌,看着女儿眼里的光,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样子。他拍了拍桌子,下定了决心:“好!爹陪你干!咱徐家的锅盔,也该闯闯大世面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说干就干。第二天一早,徐周媛就带着整理好的材料,跑遍了市县的文化部门。她拿着祖传的青铜擀面杖、泛黄的《徐家锅盔谱》、还有徐氏家族七代人的传承谱系,跟工作人员讲文王锅盔的历史,讲徐家三代人的坚守,讲锅盔里藏着的周文化。</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文化部门的领导,被这个年轻姑娘的热情和专业打动了。他们亲自来到徐家塬,考察土窑作坊,品尝文王锅盔,听完徐文礼讲的故事,当即拍板:“这绝对是咱西岐的文化瑰宝,必须申报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接下来的半年,徐周媛成了最忙的人。她白天跑手续、整理材料,晚上就趴在电脑前,学习非遗申报的流程。她还把土窑作坊里的老物件,都整理了出来——爷爷徐守义用过的风箱、奶奶李秀莲缝的面袋、还有那面传了七代的生铁鏊台,一一拍照存档,做成了详细的资料。</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功夫不负有心人。二零一六年的秋天,一则喜讯传遍了徐家塬——“文王锅盔制作技艺”,成功入选陕西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徐文礼被认定为省级非遗传承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挂牌那天,土窑门口挂起了大红的灯笼,县里的领导亲自来揭牌。记者们扛着摄像机,围着徐文礼和徐周媛,问个不停。徐周媛站在镜头前,落落大方地说:“文王锅盔,不仅是一道美食,更是周文化的活化石。我们要把这门手艺传承下去,让更多人尝到三千年前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非遗的牌子一挂,徐家作坊的名气更大了。游客们挤破了头,都要来尝尝“非遗锅盔”,还要和非遗传承人合影。徐周媛趁热打铁,又搞起了“互联网+锅盔”的模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她在淘宝和拼多多上,开了“文王锅盔非遗旗舰店”。包装是她亲自设计的,用的是仿古的牛皮纸,印着周原青铜器的饕餮纹样,还有“非遗传承·周原味道”的字样。她还在抖音和快手上,注册了账号,每天直播烤锅盔的全过程。镜头里,徐文礼揉面的专注、李秀莲添柴的娴熟、还有土窑里袅袅的炊烟,都成了最吸睛的画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家人们,你们看,这面要揉九九八十一遍,才能有这样的劲道!”徐周媛举着手机,对着镜头讲解,“我们的锅盔,用的是周原旱地的冬小麦,渭水的活水,还有三层火慢烤三个时辰,外酥里绵,越嚼越香!”</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直播间里的粉丝,从几百涨到了几万,又涨到了几十万。网友们隔着屏幕,都能闻到麦香,纷纷下单购买。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作坊里的工人,从十几个人增加到了上百人,还是忙不过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周媛干脆成立了“文王锅盔文化发展有限公司”,在徐家塬旁边,建了一座标准化的手工生产车间。车间里,没有流水线,只有一排排整齐的土灶和鏊台,工人们都穿着统一的工作服,戴着口罩和手套,严格按照祖传的工序,烤着锅盔。</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周媛还和村里的合作社签订了协议,包下了上千亩麦田,专门种植适合做锅盔的冬小麦。“咱要从源头把控品质,”徐周媛说,“麦子要好,水要好,火要好,才能烤出最好吃的锅盔。”</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车间里的工人,大多是周边乡镇的留守妇女和返乡农民工。以前,她们只能在家种地,一年挣不了几个钱。现在,她们在车间里烤锅盔,一个月能挣好几千,还能照顾家里的老人和孩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张大妈的儿子,以前在外地打工,一年到头回不了家。现在,他也回到了徐家塬,在公司里负责物流配送。张大妈逢人就说:“媛媛这娃,真是咱的福星!要不是她,咱哪能在家门口挣大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公司的规模越来越大,徐周媛又有了新的想法。她牵头成立了“西岐非遗美食联盟”,把擀面皮、臊子面、豆花泡馍等西岐特色美食,都整合到一起,打包成“西岐非遗美食礼盒”,在网上销售。她还和周原景区合作,在景区里开了一家“文王锅盔非遗体验馆”,游客们逛完景区,就能亲手烤锅盔,还能把自己烤的锅盔带回家。</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这天,体验馆里来了一群外国游客。他们看着徐文礼烤锅盔的样子,好奇地问这问那。徐周媛用流利的英语,给他们讲文王锅盔的历史,讲周文化的故事。外国游客们听得津津有味,还亲手体验了揉面和烤锅盔。</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一个金发碧眼的姑娘,咬了一口刚烤好的锅盔,竖起大拇指,用不太标准的中文说:“太好吃了!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中国面包’!”</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周媛笑着纠正她:“这不是面包,这是我们的非遗美食,是三千年前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那一刻,站在旁边的徐文礼,看着女儿和外国游客侃侃而谈,看着体验馆里“文王锅盔·中国味道”的标语,眼眶又红了。他想起了父亲徐守义,想起了爷爷徐富强,想起了那些守着鏊台的日日夜夜。他忽然觉得,父亲当年说的“改革之年,锅盔可兴”,终于应验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西岐县政府也注意到了文王锅盔的潜力。他们把文王锅盔列为重点扶持的文旅项目,还帮着公司申请了扶贫资金。县里的领导说:“文王锅盔,不仅是一道美食,更是一个产业。它带动了上千人就业,激活了咱西岐的第三产业,是乡村振兴的典范!”</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二零一八年,西岐举办了首届周原文化旅游节。徐周媛带着文王锅盔,登上了开幕式的舞台。她穿着一身曲裾汉服,手持青铜擀面杖,向来自世界各地的嘉宾,介绍这门传承了三千年的手艺。舞台上的大屏幕,播放着徐家三代人的故事——徐富强乱世守艺,徐文礼创新突围,徐周媛文旅融合。画面的最后,定格在八个大字上:三代匠心,千年味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旅游节上,文王锅盔和西岐青铜器、周原刺绣一起,被评为“西岐三宝”,成了游客必买的特产。公司的订单,排到了半年后。徐周媛的手机,每天都响个不停,都是来找她合作的商家。</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这年的重阳节,徐周媛带着爹娘,去了渭水岸边。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麦浪上,像一片金色的海洋。渭水汤汤,奔流不息,像是在诉说着三千年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爹,娘,你们看,”徐周媛指着远处的景区,笑着说,“咱的锅盔,现在是西岐的名片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文礼看着女儿的笑脸,又看了看渭水对岸的徐家塬,心里充满了自豪。他忽然想起了父亲徐守义临终前的话:“徐家手艺,断不能在咱手里绝了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他转过头,对徐周媛说:“媛媛,爹老了,这副担子,就交给你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周媛握住父亲的手,坚定地说:“爹,您放心。我不仅要把文王锅盔传承下去,还要把它发扬光大,让它香飘万里,走向世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李秀莲看着父女俩,笑着擦了擦眼角的泪。</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风,吹过渭水,吹过麦浪,吹过徐家塬的土窑。窑里的炊烟,袅袅升起,和景区的烟火气,融在了一起。</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周媛的事业,蒸蒸日上。她在公司里,成立了“非遗传承工作室”,招收了十几个徒弟,都是热爱传统文化的年轻人。她还在村里建了“文王锅盔研学基地”,让城里的孩子们,来体验手工制作,了解家乡的历史文化。</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日子,就像渭水的水,一天天向前流着,平静而美好。</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可谁也没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正在悄然逼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二零二零年的春节,原本是徐家最忙的时候。订单排得满满的,工人们都在加班加点地烤锅盔。可一场疫情,像一块巨石,砸进了平静的渭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景区关闭了,游客没了,订单锐减。仓库里,堆积如山的锅盔,渐渐蒙上了一层灰尘。工人们的工资,发不出来了。公司的账上,只剩下寥寥无几的资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周媛看着仓库里的锅盔,看着愁眉苦脸的爹娘,看着忧心忡忡的工人,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头发都愁白了几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她知道,这场危机,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如果挺不过去,不仅公司要倒闭,徐家的手艺,可能也要断了传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这天晚上,徐周媛坐在电脑前,看着直播间里寥寥无几的观众,心里充满了绝望。她关掉电脑,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月光,忽然想起了爷爷徐富强在破庙里烤锅盔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兵荒马乱,食不果腹,爷爷都能靠着半袋麦种,烤出锅盔,救了一群孩子。现在,她有这么多工人,这么多手艺,这么多支持她的人,她怎么能放弃?</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周媛的眼里,重新燃起了光芒。她打开电脑,在键盘上敲下了几个字:社区团购+非遗直播。</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她不知道,这个决定,能不能让公司起死回生。但她知道,她必须试一试。</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因为,她是徐家的第九代传人,她肩上扛着的,是三千年的传承,是上千人的生计,是西岐的文化名片。</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窗外的月光,洒在键盘上,泛着淡淡的光。渭水的涛声,隐隐约约地传来,像是在为她加油鼓劲。</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周媛把写着“社区团购+非遗直播”的方案,打印了出来,连夜发给了公司的员工。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挺过这个难关。可她不知道,这场疫情,不仅是对公司的考验,更是对她的考验。她更不知道,在她的直播间里,有一个神秘的观众,一直在默默关注着她。这个观众,是一家大型电商平台的负责人,他被徐周媛的坚守和创新打动了,正在酝酿一个更大的合作计划。而这个计划,将让文王锅盔,真正走向全国,香飘万里。</p> <p class="ql-block">第六章 烟火永续·薪火相传</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二零二三年的徐家塬,春日的暖阳把渭水岸边的柳芽催得嫩黄透亮,塬上的麦田翻着碧浪,风一吹,裹着麦香的气息漫过家家户户的院墙,连空气里都飘着一股子清甜。村口的老槐树下,立着一块崭新的青石碑,上面刻着鎏金大字——文王锅盔非遗传承基地,碑身被晨光镀上一层暖金,显得格外庄重。石碑旁,几辆印着“文王锅盔”LOGO的冷链车正缓缓驶离,车轮碾过平整的柏油路,车厢里满载着包装精美的锅盔礼盒,即将发往全国二十多个省市的商超和电商仓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周媛站在土窑门口,看着冷链车消失在塬头的拐弯处,嘴角扬起一抹欣慰的笑意。她穿着一件简约的米色风衣,头发挽成干练的发髻,眉眼间既有知识分子的儒雅,又有创业者的果敢。这三年,疫情的冲击像一场骤雨,打湿过徐家的烟火,却也让这簇传承三千年的火苗,烧得更旺、更亮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疫情最严峻的那段日子,景区关闭,物流停运,仓库里堆积的锅盔礼盒眼看着就要过保质期,纸箱上的“非遗传承”字样,在昏暗的仓库里显得格外刺眼。工人们忧心忡忡地聚在作坊门口,张大妈红着眼圈拉住她的手,声音发颤:“媛媛,咱这作坊,是不是要撑不下去了?”徐周媛攥着拳头,指甲嵌进掌心,咬着牙说:“撑得住!咱徐家的锅盔,从乱世里都能活下来,这点坎,算什么!”</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她连夜调整方案,把“社区团购+非遗直播”的想法落到实处。没有游客,就把直播间直接搬到土窑里,镜头对着那面刻着“文王遗风”的生铁鏊台,对着徐文礼布满老茧却依旧稳健的双手,对着灶膛里跳动的火苗。她戴着口罩,眼里却闪着光,对着屏幕里寥寥的网友喊:“家人们,这是咱陕西宝鸡周原的味道,是传承了八代人的非遗锅盔!现在下单,新鲜现烤,同城次日达!”</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起初,直播间里只有几十个观众,大多是村里的乡亲捧场。徐周媛不气馁,每天准时开播,从揉面的八十一遍手法,讲到周文王屯兵西岐、以锅盔犒劳将士的典故;从太爷爷徐富强乱世护鏊的悲壮,讲到爷爷徐守义重建土窑的艰辛,再讲到父亲徐文礼坚守匠心的执着。她还带着镜头逛麦田,看沉甸甸的麦穗在风里点头弯腰;逛石磨坊,听石磨碾过麦粒的沙沙声响,让网友们真切看到,每一块锅盔,都藏着周原的土、渭水的水、农家的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慢慢地,直播间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在评论区留言:“听着妹子讲的故事,吃着锅盔,像是尝遍了三千年的历史。”有人说:“这才是真正的非遗味道,比那些流水线的点心强百倍!”订单渐渐多了起来,同城的社区团购群一个接一个地建起来,村里的年轻人主动当起志愿者,骑着电动车,把刚烤好的锅盔送到千家万户的门口,车轮滚过寂静的街巷,带着麦香,也带着希望。</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更让她惊喜的是,那个默默关注她的神秘观众,终于主动联系了她。对方是国内顶尖电商平台的生鲜事业部负责人,看了她整整三个月的直播,被她的坚守和创新打动,提出要和她签订独家合作协议,把文王锅盔推上平台的非遗美食专区,还帮她对接了全国的冷链物流,解决了运输的大难题。</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总,”负责人紧紧握着她的手,语气诚恳,“我们看中的,不只是锅盔的味道,更是你背后的文化和匠心。这才是中国美食真正的生命力。”</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合作的消息传开,徐家塬沸腾了。工人们欢呼雀跃,张大妈抹着眼泪说:“我就知道,媛媛这娃,总有办法!”徐文礼站在土窑门口,看着女儿忙碌的身影,看着那面被烟火熏得发亮的鏊台,心里满是欣慰。他知道,女儿走的这条路,是把传统揣在怀里,把创新扛在肩上,这条路,走对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疫情散去后,文王锅盔的名气,彻底火遍了全国。不仅线下的商超货架上摆满了它的礼盒,线上的直播间更是场场爆满,单场销售额突破百万。徐周媛没有止步于此,她把目光投向了更远的地方——文化出海。</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她带着文王锅盔,登上了国际美食博览会的舞台。展台上,仿古的牛皮纸包装印着周原青铜器的饕餮纹样,旁边摆着传了八代的青铜擀面杖,还有那本泛黄的、边角卷起的《徐家锅盔谱》。徐周媛用流利的英语,向外国客商讲述着锅盔与周文化的渊源,讲述着一个中国家族八代人守艺的故事,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一位来自法国的客商,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刚烤好的芝麻锅盔,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连声赞叹:“这是我吃过的最有嚼劲的面包,带着麦子的清香,太神奇了!”徐周媛笑着纠正,语气里满是自豪:“这不是面包,这是中国的非遗美食,是三千年前的军粮,也是今天的家常味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博览会结束后,订单雪片般飞来。文王锅盔,第一次走出了国门,飘洋过海,香到了东南亚、欧洲和北美。徐周媛看着一张张来自海外的订单,指尖抚过包装上的“周原味道”字样,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自豪感。她知道,这不仅是一块锅盔的出海,更是周文化的出海,是中国匠心的出海。</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日子一天天红火起来,徐周媛却没有忘记初心。她把公司的一部分利润拿出来,成立了“文王锅盔传承基金”,用于资助村里的留守儿童和孤寡老人;还在村里建了一座“周原美食文化馆”,免费向游客开放。文化馆里,陈列着徐家八代传下来的工具——徐富强用过的风箱,铁皮上还留着当年兵火熏烤的焦痕;徐守义攥过的青铜擀面杖,纹路被岁月磨得温润如玉;徐文礼修补过的鏊台,焊痕处透着倔强与执着;还有徐周媛设计的新一代包装,传统纹样里藏着现代审美,古朴又新潮。</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馆里最显眼的位置,挂着一幅全家福。照片上,徐文礼和李秀莲坐在中间,笑得满脸皱纹,徐周媛站在他们身后,怀里抱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小男孩叫徐念祖,是徐周媛的儿子,今年刚满五岁,肉乎乎的小手,正抓着一块迷你锅盔。</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这天,文化馆里来了一群小学生,他们是来参加非遗研学活动的,小脸上满是好奇。徐周媛牵着徐念祖的手,站在那面生铁鏊台前,柔声给孩子们讲故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小朋友们,你们知道吗?三千年前,周文王就在咱们周原的土地上,用渭水和面,用黄土筑窑,烤出了能当军粮的锅盔。后来,徐家的老祖宗,把这门手艺传了下来,一传就是八代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她指着照片上的徐富强,声音轻了几分,带着一丝敬意:“这是我的太爷爷,当年兵荒马乱,他为了保护这面鏊台,被兵丁打伤了腿,最后,就倒在了这土窑旁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孩子们听得入了迷,小眼睛里闪着光,连大气都不敢喘。徐念祖挣脱妈妈的手,跑到鏊台前,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摸了摸冰凉的鏊面,奶声奶气地说:“妈妈,我也要学烤锅盔!我要当第九代传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暖意,在馆里久久回荡。徐周媛蹲下身,温柔地摸着儿子的头,眼里满是期许:“好啊,等你长大了,妈妈教你。不过,你要记住,烤锅盔,不光是学手艺,更要学‘诚’——面要诚,火要匀,人要正。”</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念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指着墙上的八个大字——三代匠心,千年味道,仰着小脸,大声念了出来,稚嫩的声音,却透着一股子认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夕阳西下,余晖透过窗棂洒进文化馆,落在那面生铁鏊台上,落在泛黄的《徐家锅盔谱》上,落在徐念祖稚嫩的脸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光。徐周媛看着儿子,又望向窗外。塬上的麦田,在暮色里泛着金光;渭水的波涛,在远处缓缓流淌;土窑里的炊烟,袅袅升起,和天边的晚霞融在了一起,像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她想起了太爷爷徐富强临终前的嘱托,想起了爷爷徐守义重建土窑的艰辛,想起了父亲徐文礼坚守匠心的执着。八代人,三千年,一口锅盔,一缕炊烟,就这样在周原的土地上,生生不息,从未断绝。</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传承不是守旧,是守魂;创新不是忘本,是扬本。</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这世间最恒久的味道,从来不是山珍海味,而是藏在烟火气里的匠心,是刻在血脉里的传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夜色渐浓,徐家塬的土窑里,灶膛的火苗还在跳动,映得窑壁一片通红。鏊台上,新的一锅锅盔正在慢慢烘烤,麦香混着油香飘出窑门,飘向塬上的千家万户,飘向遥远的天涯海角。</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而那面刻着“文王遗风”的生铁鏊台,在月光下,闪着温润的光,像是在诉说着一个关于坚守、关于传承、关于希望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这个故事,还在继续。这个故事,永远不会结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终章余韵</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二零二五年的清明,细雨霏霏,徐周媛带着徐念祖,来到了徐富强的坟前。坟头的草长得正旺,青青翠翠,旁边立着一块新碑,上面刻着:徐家锅盔第一代传人 徐富强之墓。徐周媛把一块刚烤好的锅盔轻轻放在坟前,锅盔还带着余温,麦香袅袅,她轻声说:“太爷爷,您看,徐家的锅盔,香飘万里了。徐家塬的炊烟,再也不会熄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徐念祖跪在坟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举起手里的小擀面杖——那是徐文礼特意为他打造的迷你版青铜擀面杖,上面还刻着“文王遗风”四个字,他大声说:“太爷爷,我会好好学手艺,把徐家的锅盔,传到第十代,传到一百年,传到一千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风,吹过坟头的野草,吹过塬上的麦田,吹过渭水的波涛,带着麦香,带着炊烟,带着三千年的故事,飘向了远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而那缕从徐家塬土窑里升起的炊烟,正和周原的日月星辰一起,永续绵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如今的文王锅盔,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军中之食”,它成了西岐的文化符号,成了带动就业的支柱产业,成了连接过去与未来的纽带。徐家塬的乡亲们,靠着文王锅盔,住上了新房,开上了新车,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有人问徐周媛,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徐周媛望着塬上连绵的麦田,笑着说:“我的愿望,是让文王锅盔的味道,永远飘在周原的上空,飘在每一个中国人的心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夕阳西下,渭水的波光映着晚霞,像撒了一地的碎金。徐周媛牵着徐念祖的手,徐文礼扛着老鏊的一角,祖孙三代走在周原的麦田里,歌声在风中飘荡——那是祖辈传下来的歌谣,悠长而温暖:</p><p class="ql-block">“周原的麦,渭水的泉,鏊子里烤出三千年。守着心,创着新,一碗烟火照人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水调歌头·薪火永续</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麦浪涌周原,渭水映长天。</p><p class="ql-block">千年鏊火不灭,炊起万家烟。</p><p class="ql-block">曾记乱世孤窑,今看文旅潮涌,香彻九州筵。</p><p class="ql-block">匠心镌日月,妙手续尘缘。</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三代人,一腔血,半张圆。</p><p class="ql-block">非遗榜上,熠熠金字耀山川。</p><p class="ql-block">昔日军粮炊饼,今朝西岐名片,功业赖薪传。</p><p class="ql-block">更待凌云志,再谱新华篇。</p> <p class="ql-block">【作家简介】徐晓鋒,笔名:金文丰,中共党员。《中文月报》签约作家、中国诗人作家档案库官网认证会员,宝鸡市作家协会、渭滨区作家协会会员、岐山籍作家;大中华诗词论坛著名栏目首席版主;在《中国十大传世名画》赋诗大赛中被授予杰出诗人称号。在《中国好文章》大赛中被授予"文化摆渡人"称号。大部分作品在宝鸡作家、宝鸡文学网收录刊登,部分精华作品被中国诗界收录;出版有诗词专辑《一壶诗梦》上下卷;中篇言情小说《早谢的花蕾》,长篇历史小说《马帮赤影》、《烽火铸魂》;励志小说《龙凤飞舞》和言情小说《风雨港湾》已经完稿。十多部精品短篇小说被中文月报独家连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