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彭林作品</p> <p class="ql-block"> 我们常感叹,真正的艺术总被误读包裹。就像夜行时,远处的一盏孤灯,有人看到的是鬼火幽幽的“阴气”,有人却感受到了它刺破黑暗的执拗生命力。对于已故画家彭林先生的山水,一场旷日持久的“误读”恰恰成了我们进入他磅礴世界的锁钥——人们谈论其“阴气重”,却未曾听懂,那弥漫画面的,并非颓丧的寒雾,而是一颗滚烫灵魂在旷野上的灼热呐喊。</p><p class="ql-block"> 这声呐喊,太不合时宜。在他艺术力量喷薄的时代,画坛仿佛沉浸在一场集体性的江南幽梦里,笔墨追求的是雅致、柔媚与淡远的韵味。而彭林,这个习惯在“孤寂神秘的黑夜中缓缓慢游”的沉思者,却操持着截然不同的语言。他的笔是“急”的,裹挟着风暴的节奏;他的彩是“重”的,仿佛把大地最原始的色素都泼洒了出来。看他的画,没有曲径通幽的雅趣,扑面而来的是“大气、质朴、豪爽、粗犷”的“雄强”之气,是斧劈刀削般的“荒野”感。这不是在描绘风景,这是在用笔墨进行一场“扣响心灵的呐喊”,是生命力在画布上的剧烈燃烧。所以,那被浅见者目为“阴气”的深邃与沉郁,实则是过度充沛的阳刚之力在沉思时自然投下的浓重阴影,是炽热熔岩奔流前,大地内部的巨大沉默。</p><p class="ql-block"> 仅仅将彭林理解为一位风格雄强的反叛者,又未免小看了他。他的叛逆,并非对传统的背离,而是一种惊人的深度回归。他绕过明清以降的某些纤弱习气,将血脉直接接通了中国美学最古老、最雄健的源头。在那里,他找到了自己的美学基石:“雄浑气”。这气魄,是《周易》里“天行健”的宇宙律动,是汉代石刻中粗犷奔放的神韵,也是盛唐诗歌里吞吐山河的胸怀。彭林以一己之力,将被淡忘的“阳刚之美”重新置于审美的聚光灯下,这是他对时代风气的有力回应,也是对民族艺术基因中刚健魂魄的一次深情呼唤。</p><p class="ql-block"> 至此,我们触及了这场误读背后更幽微、也更高妙的一层对话。彭林的“雄浑气”,并非在与东方美学中另一大传统——“阴翳之美”作战。恰恰相反,他以自己极致的方式,完成了一场与“阴翳美学”的巅峰对话。</p> <p class="ql-block"> 东方的智慧,深谙“阴阳互生”之理。我们讲“知白守黑”,璀璨(阳)之所以明亮,是因为有深邃(阴)作为依托。日本谷崎润一郎礼赞的“阴翳礼赞”,正在于幽暗朦胧中蕴藏的无限想象与温润质感。而彭林的画,正是在践行一种“以阳唤阴”的哲学。他用几乎要冲破纸面的强烈生命激情(阳),去叩问、去映照那浩瀚无垠的沉默与虚空(阴)。他笔下浓到化不开的墨色,是“黑”,更是孕育万物的“玄牝之门”;他画面中仿佛因挤压而战栗的留白,不再是简单的空旷,而是被强大气场震荡出的精神回响之域。他的“呐喊”,因此有了双向的维度:既向外,对抗一个过于柔媚的时代;更向内,探寻与那静谧、幽玄的古典美学灵魂的共鸣。他的突破,在于证明了极致的“阳刚”,本身就是通往极致“阴翳”理解的另一条险峻通道。</p><p class="ql-block"> 最终,我们看到的彭林,是一位孤独的现代行者。他的“呐喊”里,有类似鲁迅“于无声处听惊雷”的现代性焦虑,也有梵高笔下那种用色彩燃烧生命的纯粹激情。他将泼墨泼彩的传统智慧,与西画对色彩和情感结构的理解熔于一炉,锻造出一种“中西合璧的情感”语言。这声呐喊,因此是三重奏:是个人生命激情的喷发,是对宏大美学传统的接续与转化,更是一个现代灵魂在文化转型期的深刻标识。</p><p class="ql-block"> 误解的烟尘终将散去。当我们再次凝视彭林的山水,那山已不再是山,那水也不再是水。那是用笔墨雕刻出的生命碑石,上面刻着一个艺术家与他所深爱的、幽深如夜的东方美学传统之间,一场持续了终生的、轰轰烈烈的对话。而最初的那一缕所谓“阴气”,不过是这场伟大对话开始时,夜空降临的第一抹深邃底色。(品艺阁主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