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记

青衫墨客

山风穿过松枝，簌簌作响，蝉鸣声时而激昂如骤雨倾泻，时而轻柔如私语呢喃。我的思绪循着这蝉鸣飘远，落回了五岁那年的深山。彼时全家独居于山林深处，玉米地是家人终日忙碌的战场，父母兄姊的身影在青翠的禾苗间穿梭，除草、施肥，汗水浸湿了衣衫。唯有我，因年幼力薄，得以豁免于农活，成了深山里最自在的精灵。

那时的蝉鸣，是漫山遍野涌来的潮水，从清晨到日暮，从未停歇。我总揣着一颗雀跃的心，蹲在玉米地旁的树林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枝头的鸣蝉。它们或栖于松枝的浓荫里，或伏在粗糙的麻栗树干上，鸣叫时声调起伏有致，藏着不为人知的玄机。我观察了许久，终于窥得奥秘：当蝉高鸣时，便会沿着树干徐徐后退；低吟时则戛然而止；待再次放声高唱，又继续后退，周而复始，竟能从树梢一路退至树根。

悟得此道的那个午后，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我选了一棵粗壮的麻栗树，屏息凝神地蹲在树底，手掌虚拢成弧形，沿树干留出一道缝隙，面庞则隐在树干的另一侧，生怕惊扰了枝头的精灵。蝉鸣声声入耳，蚊虫在耳畔嗡嗡作响，叮咬着裸露的肌肤，我却像被施了定身咒般，纹丝不动。心是前所未有的平静，眼里、心里，只剩下那只循着节奏缓缓后退的蝉。

终于，那小小的身影随着一声高鸣，退入了我掌心的范围。我屏住呼吸，迅疾合拢手掌，指尖触到蝉翅微凉的触感，还有它在掌心挣扎的力道 —— 成功了！那种纯粹的喜悦，像山间的清泉，从心底汩汩涌出。那个下午，我用同样的方法，擒得十余只生龙活虎的鸣蝉，每一只都振翅欲飞，蝉鸣在掌心里此起彼伏。

当我捧着满满的 “战利品” 跑到玉米地边，把蝉递到家人面前时，父母兄姊的惊叹声，是盛夏里最动听的回响。我毫无保留地把捉蝉的秘法教给了兄长，此后的闲暇时光，他常带着我一同入林。只是兄长终究缺乏那份静守的耐性，往往蹲守不过十数分钟，便心浮气躁地四处走动，到头来总是一无所获。每当我有所斩获，便会分几只给他，看他欢呼雀跃的模样，我的快乐也随之加倍。

可那样无忧的时光，终究如指间的流沙。次年，我年岁渐长，便开始跟着家人下地除草、掘地，或是赶着牛羊在山间放牧。晨光里不再有蹲守树干的身影，暮色中也少了追逐蝉鸣的脚步，那些专情捕蝉的悠然岁月，竟成了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如今，我再次伫立在山林里，蝉鸣依旧清亮，松涛依旧阵阵，山风拂过脸颊，带着和童年一样的草木清香。只是枝头的鸣蝉，是否还识得当年那个在树下一蹲便是半日的孩童？它或许不知道，那个曾经满心满眼都是捉蝉的小孩，如今已在时光里长大，肩负起了生活的重担，再也找不回当初的那份纯粹与悠然。

我伸出手，仿佛又触到了掌心微凉的蝉翅，又听到了家人的惊叹与兄长的欢笑。山风掠过，蝉鸣渐远，我忽然明白，那年夏天我捉住的何止是鸣蝉，更是一段无忧无虑的童年，一段再也回不去的旧时光。它们藏在蝉鸣里，藏在山林间，每当我再次听见这熟悉的声响，便会重新遇见那个蹲在树下，眼里盛满星光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