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苗不再出土——李秀明70岁侧影

司马建国

春苗不再出土

——李秀明70岁侧影

2025年4月，温哥华里士满公共图书馆举办“中国电影周”，压轴片是修复版《春苗》。

当21岁的李秀明赤脚跑过1975年的江南田埂，银幕下的观众屏住呼吸；而在最后一排，一位戴茶色老花镜的老妇人悄悄摘下耳机，低头摩挲自己布满皱纹的手背——那双手，五十年前曾在同样的泥土里攥紧一把草药，把“春苗”两个字写进共和国的电影史。

散场灯亮，没有人认出她。她裹紧米白风衣，独自推门走入细雨，像把一部史诗重新锁进胶片盒。

那一刻，故事才真正开始。

正文

一、

温哥华午后的雨像一层薄纱，落在里士满区一栋灰顶独栋屋的屋檐上。李秀明把最后一株绣球扶正，抬头望天，目光穿过雨幕，像穿过1975年江南的水汽。那一年，她21岁，第一次站在镜头前，演一个叫“田春苗”的赤脚医生；那一年，全国观众把她的名字写进日记本，像写进一场盛大的春雷。

二、

1975年的上海电影制片厂，摄影棚里搭着一座“公社卫生院”。导演谢晋把剧本卷成筒，敲她的脑袋：“小李，春苗是泥里长出来的，不是温室里掐出来的。”她点头，把鞋脱了，赤脚在水泥地上跑，脚底磨出血泡，她咧嘴笑：“泡也是泥的一部分。”

影片拍完，她拿到生平第一笔片酬——八百元。她把大部分寄回天津老家，只留下一张回程车票和一张洗得发白的剧照。剧照里，她挽着裤腿，手里攥一把草药，背景是模糊的稻田。那一年，稻田外的中国正在经历一场更大的风暴，而镜头里的春苗，成了风暴里最鲜亮的绿。

三、

《春苗》上映后，她坐绿皮火车去北京，月台上挤满记者。有人喊她“田大夫”，她愣住，半晌才举手答“到”。那一刻，她忽然明白：角色与演员，已经像两株藤蔓，死死缠在一起。

此后十年，她拍《甜蜜的事业》《今夜星光灿烂》《许茂和他的女儿们》。1981年，金鸡奖与百花奖最佳女主角同时写上她的名字，她抱着两座奖杯挤进人潮，却在后台对着镜子发呆——镜子里的人，还是当年那个赤脚奔跑的春苗吗？

四、

1992年，北京西四胡同的一间小办公室里，她脱下明星呢大衣，换上蓝格子衬衫，与丈夫程久实一起写商业计划书。项目栏里赫然三个字：薯片厂。

朋友劝：“你是双料影后，去卖薯片？”

她笑：“春苗还能种地，我咋不能炸土豆？”

“大家宝”薯片上市那天，她亲自把第一箱货扛上卡车。2000年，销售额破亿，她站在车间传送带旁，伸手接住一片金黄，忽然想起当年在片场攥住的那把草药——一样带着泥土味，一样沉甸甸。

五、

2002年，百事集团收购“大家宝”，合同签字页摊在桌上，她捏着钢笔迟迟不落笔。丈夫问：“舍不得？”她摇头：“不是舍不得钱，是舍不得名字——‘大家宝’三个字，像又一部电影。”

签完字，她飞去加拿大。飞机爬升时，她贴着舷窗俯瞰北京夜色，城市像一块巨大的灯箱广告牌，闪着“李秀明”三个字。她轻轻拉下遮阳板，对灯箱说了声再见。

六、

温哥华的日子被雨水泡得发软。她学会用英文点咖啡，学会在超市挑有机土豆，学会把东北酸菜切成极细的丝，拌进西式的沙拉碗。

社区教堂办中秋联欢，她被拉上台唱《渔光曲》。一张口，台下白发老人们全红了眼——那声音像从1975年的拷贝片里直接剥出来，带着颗粒感，却更温柔。唱完，她弯腰鞠躬，抬头看见教堂彩窗上的圣母，忽然想起《春苗》里自己背医药箱的那条田埂——同样安静，同样被光笼罩。

七、

2024年冬天，女儿白瑶产下第二胎。她在产房外等了六小时，听见婴儿啼哭那刻，她冲到走廊尽头，给国内的老友发微信：“春苗当外婆了。”

回家，她把外孙的小袜子一只只摊在茶几上，像当年在剧组清点道具。夜里，她悄悄打开抽屉，取出一张泛黄的剧照——21岁的自己赤脚站在田埂，笑得像刚出土的笋。她把剧照贴近胸口，轻声说：“田春苗，你也当外婆了。”

八、

2025年春，采访提纲通过电子邮件发到她邮箱，主题栏写着“李秀明老师近况”。她回复得简短：

“谢谢关心。我已多年不接受正式采访，只想安静生活。若真要写，请写‘春苗’——她属于电影，属于时代，不再属于我。”

邮件末尾，她附上一张照片：自家后院，一片新翻的土地，几株嫩绿正破土而出。没有人物，没有对白，却像一帧被时间遗忘的胶片——春苗仍在，只是不再出土。

九、

雨停了，李秀明合上电脑，走到院子里。泥土的气息涌上来，像1975年摄影棚里那桶被反复喷洒的“稻田香精”。她蹲下身，指尖触碰一株刚冒头的野草，轻声笑：

“田春苗，你终于学会在加拿大过冬了。”

风掠过，叶片颤抖，像一次遥远的应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