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人游西安】，关中书院的槐影书香

蓝鸟在飞/诗人摄影家

摄 影 师：蓝鸟在飞

文字原创：蓝鸟在飞

关中书院的槐影书香

青砖黛瓦砌就的关中书院，静立在西安城南的晨光里，像一本被岁月翻旧却依旧墨香氤氲的线装书。朱红的门扉褪了色，门环上的铜绿爬满了时光的纹路，却掩不住门内千年文脉的流转——从北宋横渠先生张载立关学根基，到明代冯从吾守道讲学，再到清时几番兴废、近代更名改制，那些嵌在墙缝里的朝暮，那些浸在砖土里的书声，都带着关中人骨子里的笃实与风雅，更刻着一脉相承的学统风骨。

书院的庭院里，最惹眼的是三株老槐树。听守院的老人说，这几棵树是明代大儒冯从吾亲手栽下的，算下来，已有四百余年的光景。北宋之时，张载以“气本论”立宗，倡“为天地立心”的宏愿，开关学一脉，此后数百年，这股文脉在关中大地潜滋暗长。到了万历年间，时任御史的冯从吾因直言敢谏，上书弹劾神宗怠政失德，触怒龙颜险些遭廷杖之刑，幸得阁臣力劝才免于灾祸，最终黯然归乡。归里后的他并未消沉，先与友人在宝庆寺东小悉园讲学多年，弟子日众，寺地却愈发狭隘。万历三十七年，陕西布政使汪可受、按察使李天麟感念先生之志，遂遵从其意愿，将小悉园改建为关中书院。坐北面南的院落就此落成，大门、二门次第排开，允执堂居于正中，左右寮房、东西号房分列两侧，规整雅致的格局里，藏着育人兴邦的热望。冯从吾亲自主持院事、登坛授课，这座院落很快便成了陕西的最高学府，四方学子负笈而来，让关学的薪火，在槐影书香里越烧越旺。

我总疑心这些槐树是有灵性的。它们记得万历三十九年，书院西北部建起“斯道中天阁”，孔子圣像入祀之日，香火袅袅里，冯先生领着学子们行礼诵读，朗朗书声震得檐角风铃叮咚作响；它们见过明清时的学子，穿着青布长衫，捧着线装书，在槐荫下摇头晃脑地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听过冯从吾站在讲堂前，讲张载的“民胞物与”，讲“学以躬行为先”的治学之道，声音铿锵，荡涤着每个听者的心胸。可它们也见证了天启六年的那场劫难——魏忠贤阉党当道，下令拆毁天下书院，关中书院的朱门被推倒，讲堂被拆毁，琅琅书声戛然而止，只余下断壁残垣在风雨里呜咽。冯先生忧愤难平，不久便溘然长逝，唯有那几株槐树，倔强地守着断墙，等一个文脉复燃的来日。

穿过仪门，便是当年讲学的允执堂。堂前的匾额上，“关中书院”四个大字风骨凛然，正是冯从吾的手迹。字是楷书，一笔一划都透着方正端严，像极了先生的为人。他曾制定《关中会约》，规定“务戒空谭，敦实行”，更倡导“千讲万讲，不过要大家做好人、存好心、行好事”，让关学“经世致用”的精髓，深深扎根在这片土地上。康熙初年，陕西总督鄂善感念关学式微，主持复修关中书院，不仅补葺了残损的屋宇，更扩大了院基，将大门移为南向，门外立起石牌坊，“关中书院”四字刻于其上，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乾隆二十一年，御赐“秦川浴德”匾额翩然而至，皇家的褒奖让这座书院愈发声名远播；乾隆三十六年，那位曾督修《四库全书》的毕沅大人主政陕西，又一次重修书院，增建斋舍、添购典籍，让沉寂已久的院落，再度焕发出勃勃生机。

讲堂里的木椅木桌，都带着岁月的包浆，摸上去温润如玉。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照进来，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恍惚间，似有朗朗书声穿堂而过。我仿佛看见，冯先生站在堂中，面前的案几上摆着他编撰的《关学编》，那部梳理关学谱系的著作，字字都浸着对往圣绝学的敬畏；台下坐着数十名学子，有的凝神细听，有的低头疾书，有的忍不住起身发问，先生含笑颔首，一一解惑。窗外的槐树叶沙沙作响，像是也在跟着旁听，把张载、冯从吾们的箴言，藏进了叶脉深处。

后院的碑廊，是书院的另一处宝藏。石碑林立，青苔爬满了碑座，其中一块便刻着冯从吾的《关中书院记》，“借关中‘中’字，阐‘允执厥中’之秘”的字句，至今仍清晰可辨。风吹过碑廊，卷起一纸墨香，那些沉睡的文字仿佛活了过来，诉说着书院的前世今生。碑廊尽头，有一口古井，井口覆着青石板，石板上留着几道深深的凹痕，是当年学子们汲水时绳索磨出来的。守院的老人说，这井水清冽甘甜，从明代到清代，从先生讲学的岁月到学子苦读的晨昏，这汪清泉滋养了无数心怀天下的读书人，也浇灌出了关学“躬行实践、经世致用”的精神内核。

时光流转，到了光绪二十九年，也就是1903年，西风东渐，新式教育的浪潮席卷而来，关中书院顺应时势，改为“陕西第一师范学堂”，成了西北五省的最高学府。青砖黛瓦间，响起了新式学科的授课声，书院的身份变了，可育人的初心，却从未改变。此后的岁月里，这座院落几经更迭，直至2008年，陕西省西安师范学校并入西安文理学院，这里成了文理学院的“书院校区”，师范学院的莘莘学子在此求学问道，琅琅书声，又一次回荡在槐影婆娑的庭院里。

关中书院的妙处，在于它的静。不同于闹市的喧嚣，这里的静是有层次的。是槐树叶沙沙的轻响，是檐下雨滴的叮咚，是书案上笔墨纸砚的安然，是时光流淌时，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偶有游人驻足，也都放轻了脚步，生怕惊扰了这份沉淀了数百年的安宁，惊扰了那些曾在此坚守文脉的先贤魂魄。

我常爱在午后踱进书院，找一处槐荫下的石凳坐下。手边放一杯茯茶，茶梗在沸水里舒展，茶香混着槐花香，漫过鼻尖。看阳光在书页上慢慢移动，听远处传来的钟磬声，一声一声，悠远绵长。那一刻，便觉得自己也成了书院的一部分，与那些古树、石碑、讲堂一起，在时光里静默，在文脉里徜徉。张载的宏愿，冯从吾的坚守，明清诸贤的修缮，近代学子的求索，都在这方院落里交织沉淀。它早已不是一座单纯的书院，而是一部活着的史书，一页写满关学风骨与千年书香的传奇。

暮色四合时，我起身离开。回头望去，书院的朱门缓缓合上，将尘世的喧嚣隔绝在外。月光爬上墙头，洒在“继往开来”的坊牌上，照亮了那些跨越百年的坚守与传承。风过槐林，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文脉不息，薪火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