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时光（八）

李东川

看到这翠竹掩映的岸上人家，我就想起了幺爸的那个客栈，又听到了幺妹儿银铃般的笑声。

凌晨，一声接一声的鸡鸣声把我从睡梦中唤醒。

船身轻轻摇晃着，可以听到细浪轻拍船身的声响

四下里一片漆黑，只有流动的河水映照着稀疏的寒星，发出冷冷的光。

大伯和船工伙计们盖着薄被躺在舱板上，发出阵阵鼾声。

船舱里的幺妹儿睡觉的模样那么乖巧，好讨人喜欢。

可以听到滩上流水的“哗啦哗啦”的声音。

莫名的就想起了曾在珙县人民大桥（最近我回了四川一趟，去古镇游玩，看到了好几座大桥都冠以“人民”二字，忽然感觉到那些年各种各样冠以“人民”的机构，有些怪怪的感觉）的“过路滩”上见到惊心动魄的一幕：一张竹筏在闯滩时，居然直直地撞向了那悬崖峭壁上（过路滩与正冲着的悬崖峭壁有个九十度的急转弯，平时水缓之时，撑筏人可以行动自如地调整好角度拐过那九十度的直弯），涨洪水时要闯这个滩几乎都没有人敢想的。

这不，这位撑竹筏的老把式就在这里筏毁人栽了，幸运的是人倒没亡，在冲下去一两里的地方冒出了头，挣扎着爬上了岸。

听大伯说在涨洪水时，这南广的“九湾十八滩”对于船夫而言就是鬼门关。

大伯说那时的行船纤夫常面临浪卷礁石、暗流夺命的险境。跑水路的有一句“涨水闯滩把命玩，阎王只隔一层板”的老话，道出了闯滩的凶险。

尤其是他对纤夫拉纤爬滩的描述：

纤夫们赤着脚，脚趾抠进江岸湿滑的鹅卵石缝里，纤绳深深嵌进肩胛的肉里，勒出紫红的印子。

领头的纤夫扯开嗓子吼号子：“嘿哟——浪打崖，脚踩岩——！”

那些弓腰匍匐着往前挣的纤夫汉子们应声接腔，吼声震天：“嘿哟——命拴绳闯险滩——！”号子声混着浪涛的轰鸣，在河谷里撞来撞去。

大伯说每当这时他会不断甩着橹，跟着号子的节奏喊：“左蹬！右拽！避险！闯滩！”

“嘿哟——石啃船，绳拉山——！嘿哟——滩吃人，胆撑天——！”纤头的嗓子喊得发哑，却字字砸在人心上，纤绳拽着木船，一寸寸往浪缝里钻，船身被横流推得剧烈摇晃，船头溅起的三尺浪花，仿佛下一秒就要把船吞掉。

当一又一个巨浪劈头撞来时，纤夫的号子陡然拔高：“九滩十八湾——闯滩把命玩——！嘿哟嗬——拼了命，过险关——！”，这是生命的呐喊，他们是在用呐喊暴发生命的力量，驱除心中的恐惧。

大伯说他曾亲眼看到在闯滩时，掌舵的船老大橹子别在礁石缝里，被发疯似的恶浪一下弹起来抛在空中狠狠地砸进浊浪中再也不见了人。

1971年2月1日中央戏剧学院数字戏剧系陈教授和我，在珙县文化局罗局长文化馆黄馆长和刘明鸿陪同下，来沐滩镇考察南广河的纤夫号子。

在那次考察中，我们见到了那个年代在这南广河闯滩的船工和拉纤的纤夫李华友、李于坤、马光才。

他们向我们介绍了那时南广河上的基本情况，那时在南广航行的运输船全部是木船，载重6至34吨。船员上分为前领江、后领江、船工。一般6-25吨由4至10人组成，25吨以上由13人组成。

他们说这南广河的险滩年年都有变更，防不胜防，行船极为艰难。尤其在涨水时节行下水，时有倾覆之虞；行上水，则尽尝拉纤之苦。

南广河号子分上水、下水号子，唱词多五言句、七言句，一人领唱，众人应和帮腔，或领唱上句，应和下句，音调高低，随航行经历的平水、激流、险滩等境遇而变换。南广河号子无通行的套本，见人唱人，见物唱物，触景生情，即兴而歌。曲调虽有一定范式，表达都很自由。或长调铺陈，或短章急奏，或慷慨激昂，或低沉悲凉，倾吐积郁，提神鼓劲，怎样适宜表达就怎样唱。

当他们向我们叙述这些陈年往事时，我眼前立刻浮现出了我15年那年乘大伯的木船从孝儿逆流而上去沐滩的情景。

一转眼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当我又一次来到沐滩时，内心真是感慨万分，当年来时还是15岁少年的我，归来时已是近“古稀之年”的人了。

东方的晨曦映红了天空，停泊在沐滩码头的船只醒过来了。

幺妹儿已开始生火准备做早饭了。

如果没有碰上幺妹儿，没有同幺妹儿一块的这趟南广河之行，我一定会心无旁骛去寻找与我同名的“东川”。

如今当我经历过这一切，在踏上即将要去云南的行程时，我的内心居然有了动摇。

分手的时候到了，大伯向我交待在路上的注意事项。

我则心不在焉的用眼睛寻摸幺妹儿。我看到幺妹儿坐在船舷旁，呆呆的看着她脚下流淌的河水。

映着晨曦的南广河像一条彩色的飘带蜿蜒盘旋这大青山间。

分手的时候到了，我冲着大伯大声道别：大伯我走了。并不由自主的把眼光投向幺妹儿。

像一尊雕塑一样，幺妹儿坐在船舷边一动不动。

“幺妹儿，哥哥要走了。”大伯这一吆喝，幺妹儿好像才一下反应过来，赶紧起身低头叫了“哥，这一路山高路远，你要小心多多保重啊”。

“大伯，幺妹儿，三娃儿我走了”。

就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了幺妹儿眼里的泪光，心里竟然有了种难舍难分的感觉。

我看到大伯已向我招手了，我狠心一转头朝着码头上走去。

当我走上码头驻脚回头望时，我看到了鼓起风帆的船已经缓缓的顺流而下了。

突然我看到在舱蓬上方幺妹儿露出的头，我赶紧向她使劲招手。幺妹儿先是怯怯地摇摇手。就在船即将在河流拐弯的那一瞬间，我突然看到她手里举起了一块黄手帕使劲地挥舞起来，在朝阳的映照下，那黄手帕好耀眼，最后慢慢的消失在远方。

～后记～

当我踏上去往云南的路程时，我心里突然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空虚。

我是在上午11点到达腾达镇的，一路上我眼前总是飘扬着那块黄手帕。

在腾达街上我碰上了一队要去孝儿的马帮，我毫不犹豫的就改变了去云南东川的决定，决定跟着他们返回孝儿。

我们是在晚上到达孝儿的，我立刻去了幺爸的客栈。客栈的小伙计说幺爸和幺妹儿跟着大伯的船下宜宾了。

我一下楞住了，忙问“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

小伙说：大的得半个月左右吧！

我的心好像一下被掏空了，楞在那里半天没返过神来。

四年后因孝儿门坎滩建水电站，需要抽调民伕，我毫不犹豫的报了名。

马上就要见到幺妹儿了。

我到了孝儿就马上就去客栈找幺妹儿，那里的客栈已换了主人。

当他们知道了我的来意时说：前年夏天涨洪水渡船翻了，幺妹儿、幺爸和那一船过河的人都掉进洪水被冲走了。

仿佛当头一棒，我一下愣在了那里。

当我慢慢走进曾经住过的那间客房里时，耳边响起了银铃的笑声。

我走到吊脚楼的窗前，看到了停在码头上的那些船，恍惚间我看到了船舱上幺妹儿那摇动的黄手帕，还有那张美丽动人的笑脸......

——全篇结束

我伫立在这吊脚楼的客房窗前，恍惚间看到了幺妹儿摇动的黄手帕和她那美丽的笑脸。

2025年12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