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 母（附歌）

傅 毓

　　岳母今年九十五岁了。

很小的时候她就失去了母亲，十七八岁父亲也去世，在家排行老三，上面两个姐姐，下面两个弟弟。她常回忆说，自己是个没人疼，没人管的孩子。1950年，眼看日子熬不下去，一位在南方当兵的同乡军队干部回老家招女兵，说在部队能吃饱饭，为减轻家里的负担，她要去参军。大姐给做了一双新鞋，二姐送了一身旧衣服，就这样走出了大山。两个姐姐的帮助，她一直铭记于心。

最初是在江西南昌的部队幼儿园工作，一开始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加入扫盲班后，她是班里学习最用功的那一位。部队有纪律，晚上必须按时关灯，她就跑到一个小礼堂，抓紧时间，废寝忘食地学呀，学呀。由于工作积极，表现优异，很快就荣立三等功。1953年作为部队优秀代表去北京开会、参观天安门，住北京国际大酒店，乘坐咣当作响的垂直电梯。谈起自己的这段经历，满眼都是自豪。在部队认识了我的岳父，后来恋爱，成婚，又一起随部队到福州。1960年转业到我们这儿一家兵工厂工作直到退休。

文革开始了。家庭出身，对每个人都至关重要。岳母不知什时候被张冠李戴划成了地主，这无疑对她和整个家庭都意味着在政治上被判了死刑。岳父是个孤儿，是解放军救了他，他对党一直怀有深深的感激之情，所以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要和她划清界限，执意要带两个儿女离开这个家。岳母坚决不同意，她不忍亲生骨肉分离，孩子失去妈妈的呵护。岳父一个人去了云南，这一走就是十年。那时她已是四个孩子的妈妈，越是艰难，越不能消沉，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独自挑起家庭这副重担，还要和从前一样。生活虽然拮据，但总是千方百计调剂好，几个子女依偎在妈妈周围，相互帮扶和鼓励，家里常常欢声笑语。她在孩子们面前从不抱怨，要让他们在一个健康的环境中成长，把自己的苦深深埋在了心里。妻子对这段经历刻骨铭心，但回忆里更多的是美好和快乐。

　　岳父拖着一身的病痛，回到久别的家。他患上严重的糖尿病，还伴有各种并发症，在生命的最后一程，是岳母陪着走完的。光是每天衣服、被单的洗洗涮涮，她的双手就被脱去了好几层皮（那时还没有洗衣机），我不敢看她那双手。说起这段往事，我问岳母，您难道就没有一点怨恨和委屈？她很平静：这儿，也是你爸的家，我不能让我的孩子失去一个完整的家。那年代，很多事情也不能全怪你爸呀。

人的一生有多少个十年？一个朴素、崇高的信念支撑着岳母，她把自己生命中最宝贵的十年都奉献给了自己的家。十年，这个家没有散，十年，儿女们茁壮成长。一个人带着四个未成年的孩子，背负着精神和生活的双重压力，所有的苦只有自知，所有的人都想到了，唯独没有想到的是她自己。

岳母的性格随和、温婉但又倔强、刚烈，决不接受强加给她的不白之冤，也决不能让儿女们能蒙受这不白之冤。在她的强烈要求下，厂里派专人到她的老家，调查其家庭和身世，最终，还了她一个清白。

在我儿子一岁半左右，妻子去外地进修三年期间，孩子身体一直不大好，是奶奶家、姥姥家、幼儿园几头跑。一天，我送儿子去姥姥家，觉着她不太舒服，可她什么都没说，就接过外孙，到晚上我去接孩子的时候，她累得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她一共带过一个孙子，三个外孙（外孙女）。我走进妻子她们家三十多年，感觉岳母就像不知疲倦的老黄牛，一刻不停地为家、为儿女们操持、奉献。

　　这几年，也常接老太太来我们家住一住，每当这时，我这年过六旬老头就过起了准少爷的生活。饭用不着做，衣服也是稍不留神，她就抢着给我洗了。“妈，我想吃馅儿饼呢！”（就是锅贴）“好呀，我来做！”岳母是个爽快人，心里装不下一点儿事儿。早晨八点就开始准备，择菜、调馅儿、和面，把馅饼包好，放在案板上，还要熬一锅加红枣的小米粥。稍事歇息，看看表，快到中午时分，就打开饼铛烙饼。由于在部队养成了严格守时的习惯，她一准儿能让你按点儿吃上焦黄、烫嘴、外脆内香的馅儿饼，喝上冒着热气儿的粥。饭前决不让你动一根手指头，饭后刷锅洗碗也全包圆。每到换季，我就让老太太整理一下我的衣橱，把应季的衣物放在看得见、容易拿的地方。我袖着手站在一边儿看她在那捯饬，老人家嘴里哼着我听不懂的小曲儿，神情是那么的专注、平静、安详。旁观者可能说我太不像话，还要让一位九十多岁的老人干这干那，大家不知道，每当我让老岳母做事，要强的她总是打心里的高兴：孩子们还需要我，我还有用，还不是个累赘，她一点也不愿拖累孩子们。这当然也就少不了老伴儿对我的呵斥了。

走过了那么多的艰辛与坎坷，对许多事，岳母都淡然处之。她是那么乐观，豁达，心胸那么敞亮。现在，儿女们出远门游玩，总要带老太太一起去，她就会像小孩子一样的开心。八十六岁那年，大女儿全家携老太太去新马泰旅游，一路被人惊诧、称奇，无不竖起大拇指。

在岳母的眼里，生活总是那么美好。每次出门上街，总要精心打理一番，穿一套得体的衣服，用发胶固定一下散乱的头发，走在大街上，大步流星，总是冲在我的前面，一点也看不出是一位90多岁的老太太。二十岁之前，她还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农家苦孩子，如今早已手机、小平板儿电脑不离手，关心的都是国家大事，还时不时对社会热点问题谈谈自己的看法，还要和我辩论一番。她也是我所写文章最热心的读者，老人家给我的鼓励也最多。虽已九十多岁，但思维仍那么清晰，记忆力比我还强呢！在网上看到好的饭菜抖音视频，就要学着做给孩子们吃。在儿孙们眼里，他们的母亲、奶奶、姥姥、太姥姥是一位和蔼、慈祥、知性、优雅，永远热爱生活、特别有亲和力的老太太。岳母的一生很平凡，但她具有一个母亲所有的勤劳、隐忍、坚强、善良和伟大。

　　衷心祝福我的岳母，祝她老人家健康长寿，永远快乐！

翻唱《天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