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阿三正传

岁月倾城

短篇小说•阿 三 正 传

作者/岁月倾城 美编号73598086

未庄的夜气，裹着一层说不清的躁。这躁不同于那时咸亨酒店的喧嚷，也不同于土谷祠外野蝉的嘶鸣，倒像是无数看不见的嘴，在虚空里撕咬着什么，发出“家人们”、“老铁”之类的喊声——这声音从各自窗缝门隙里钻出来，织成一张黏糊糊的网。

阿三本不叫阿三的。只因他在族中行三，又弄着时兴的直播勾当，村人便半讥半谑地赠了他这诨名。他先前在电子厂拧螺丝，五年前厂子散了，他便买了个二手手机，学人“创业”。

“创业”二字从他嘴里吐出来，总含混得紧，像含了颗刚出锅的汤圆。起初学人唱跳，喉咙却似破风箱，手脚也像拴了线的木偶；又试过讲笑话，肚里除却祖传的几个荤段子，实在空空如也。这般折腾半年，直播间里常只有三两个看客——其中两个，还是他自己切出来的魂灵。

转机倒在一个雨夜。阿三灌了半瓶烧刀子，胸中块垒难消，便开了直播诉苦。说着说着，竟嚎啕起来，鼻涕眼泪糊了满屏。谁料这一哭，看客竟蚂蚁般聚拢，弹幕里飞出许多“真实”、“心疼”、“礼物走起”。那一夜的收成，抵得上他当年拧半月螺丝的工钱。

阿三恍如得了天启。从此便专营“卖惨”——今日老母病危，明日媳妇跟人跑，后日便要跳楼。有一回真个爬上村口歪脖子树，直播了三时辰，收了七八个“火箭”，才悻悻然爬将下来。

“这便算新营生了。”村东头赵老太爷捻着山羊须，对儿孙训话，“你们看阿三，虽不登台面，可三层小楼是盖起了。”

阿三的发达，是从卖“量子手环”开始的。

那日接到个陌生电话，说九块九的本钱，能卖出六百九十九的价。“诀窍嘛…”那声音压得低低的。

阿三原是犹豫的，但对方发来的转账图——那一长串数字，晃得他眼晕。便应了，进了五百条塑料圈儿，说能医高血压、糖尿病、腰腿疼，连癌也防得。

直播那夜，阿三特地套了件白大褂——自然是从哪家诊所捡来的，领口还沾着些黄褐的渍。他对着镜头，唾星四溅：“这是M国NASA的最新发明，石墨烯和量子纠缠！戴上它，病气全消！”

有人问：“三哥，真管用？”

阿三一拍桌案，眼珠瞪得似铜铃：“我拿我奶奶的寿数发誓！她老人家九十有四，戴上这个，能一口气爬上五层楼！”

其实阿三的奶奶，三年前便已入了土。

那批手环三日便售罄了。阿三尝了甜头，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能生发的水、七日瘦的茶、永不断电的充电宝……他什么都卖，也什么都敢说。有来退货骂街的，他一概不理——拉黑了事。

“这不是骗人么？”偶有老街坊嘀咕。

阿三便梗起脖颈：“什么骗人？这叫‘商业模式’！你去瞧瞧那些大老板，第一桶金哪个是干净的？”

他也学会了些新词，念这些时，脸上的皱纹都舒展着，像在诵什么真经。

县里办“新时代创业者大会”，阿三竟也在邀。

他特制了套西装，可惜裁缝手艺潮，肩头总耸着，似扛了两座山；又系了条猩红领带，远看像脖颈开了道血口。

会场里灯火煌煌，台上悬着横幅：“创新引领未来，奋斗成就梦想”。阿三坐在第三排，邻座是个戴金丝镜的后生，名片印着“区块链首席架构师”。

“阿三老师，久仰！”后生紧握他的手，“您直播的转化率，高得很！”

阿三不懂“转化率”，但听得“老师”二字，浑身骨头都轻了三两。他学着头面人物的派头，缓缓颔首：“小打小闹，不值一提。”

轮到阿三登台时，小腿原是转筋的。可一见台下黑压压的人头，那股熟悉的劲便上来了——恰似面对直播镜头。

“各位领导，各位同志，”他清了清沙喉咙，“我阿三没甚文化，只说大实话。这世道，笑贫不笑娼，有钱便是爷！什么道德良心，那是穷人的遮羞布！”

台下静了一刹，随即爆出雷似的掌声。前排几个企业家交换了眼色，嘴角都浮起心照不宣的笑纹。

会后，县电视台来采访。记者是个刚毕业的姑娘，怯生生问：“阿三先生，您以为成功是什么？”

阿三对着镜头，斩钉截铁：“钱！还能是别的？你有钱，放屁都是真理；没钱，说真理也是放屁！”

这段播出去时，后半句被剪了。但村人都在手机上看全了原版。一时间，“阿三哲学”风靡未庄。孩童吵架都会嚷：“你懂个屁！我三叔说了，有钱就是爷！”

手环洗发水之类，终是小道。阿三的“事业”真正起势，是撞见“全民分销”之后。

那是个晴好的下午，阿三被拽进个微信群，名叫“财富自由之路”。群主唤作“丽莎”，头像精致得像画出来的仙姑。她每日发游轮照、名牌包、五星酒店茶点，配文总是：“感恩平台，让我这初中毕业的女子翻了身！”

阿三私信她：“怎个弄法？”

丽莎回得快：“简得很！交8888加盟费，拉下线，他们消费你都有提成。下线再拉下线，你就躺着数钱！”

阿三掐指一算：拉十个下线，便是八万；每个再拉十个，便是八十万……眼前蓦地涌起金山，灿灿金光几乎将他冲倒。

从此直播间变了味：不再卖惨，专事炫富——虽说金表是租的，豪车背景是画的，气势却不可输。

“瞧见了么？跟我的下场！”他唾沫星子喷在屏幕上，“穷人为何穷？胆小！不敢搏！你们合该穷一世！”

村里几个后生真被拉了进去。王二狗将娶亲钱交了会费，李铁柱竟押了祖宅。他们都学阿三的样，每日在朋友圈发虚华的图，眼珠熬得通红，像饿急的豺狗。

阿三的腰包渐渐鼓胀。他买了真金链子，有小指粗；换了最新手机，背面镶着钻。走在路上，总昂着头，鼻孔朝天，仿佛空气里有凡人闻不着的香气。

阿三没读多少书，之前是不理解铜臭的含义的，只当是穷人提起钱时的酸味。不得不说钱——真是好东西，许多女人见到有钱的人，如同苍蝇闻到粪便的味，一股脑儿地围上去。如今的阿三非比旧时的常人，风光的很。身边的女人也记不大清换了多少，终是娶了个貌若金莲的女子，那出进情投意切的腻，也真正个让人羡慕。

赵老太爷的孙子赵小轩，从省城放暑假回来。这孩子戴副眼镜，文文静静的，读的是社会学。

一日，他在村口槐树下撞见阿三。阿三正对着手机吼：“谢我张哥的跑车！张哥威武！”

待阿三下了播，小轩上前道：“三叔，你这直播，怕是有些……”

“有些什么？”阿三斜睨他。

“有些低俗，卖的那些货，也未必……”

阿三冷笑打断：“你们读书人，就会指手画脚！我低俗？我低俗可赚着钱了！你清高，你清高你爹还得赔笑问我借钱！”

小轩涨红了脸，待要争辩，阿三已扬长而去，金链在夕阳下闪着刺眼的光。

那夜，小轩在日记里写：“未庄的病，不在贫，而在人心坏了。人人以阿三为榜样，笑贫不笑骗。爷爷常说的‘仁义礼智信’，如今只剩个‘利’字。这算是进化，还是退化？”

他想起课堂里先生的话：“当社会只认金钱作成功的尺，道德便成了可秤可卖的货。”当时不觉怎的，如今见了阿三之流，方知字字刺心。

崩塌来得猝不及防。

先是几个买了“量子手环”的老者联名告官——其中有个老太太，信了阿三“停药治病”的鬼话，脑梗发作，丧了命。接着是那些陷进传销的家属，举着白布横幅到衙门前哭天抢地。最后，电视台的暗访记者来了，拍下阿三仓库里山也似的假货。又因为直播打赏和售假的收入未纳税，补税的通知也如期而至。

阿三的账号被封了。一夜之间，他从“创业偶像”变作过街鼠。

钱也真个是感情检验的试剂，比新冠检测的那玩意还灵验，有没有，是即刻可见分晓的。自阿三出事的那日起，阿三和他的“金莲”——村里人还不知那女子的来路和名姓，小吵天天有，大吵单双日。终于，在阿三账号被封的那天，两人散了伙。这回阿三的老婆是真的跟人跑了，听说是傍上了另一个同业新秀。

讨债的踏破门槛：放印子钱的、代理商的、受害的苦主……阿三躲进三楼卧房，反锁了门，任他们骂破天。

他摸出另一台手机，想用暗号开播“辩白”，才连上线，弹幕便涌来一片咒骂。有个眼熟的ID骂得最毒：“阿三，我爹喝你的减肥茶住了院，你不得好死！”

阿三慌忙掐了播，冷汗浸透衫子。他瘫坐地上，环顾这间装潢华贵的屋子：水晶灯、红木家具、墙上的假名画……处处金玉其外。

“我不是骗子，”他喃喃自语，像说给鬼听，“我只是想成功，只是与同样成功的人干了同样的事……这算骗么？这世道，笑贫不笑娼，成功人的事……你们懂么？”

阿三愤愤地想，“这世道谁不是骗人的，骗钱、骗权、骗感情、骗口吃的……只不过不同的人在不同时候骗不同的东西罢了，谁都被骗过，谁也都骗过人的。”

忽又想起幼时，母亲常念叨：“人穷不怕，怕的是没了良心。”那时觉着是穷人的迂腐，如今这话却像针，细细密密扎在心窝上。

窗外，夜色稠如墨。未庄的灯火渐次亮了，许多窗口又传出世俗的声浪，只是换了新角儿、新戏码。阿三爬到窗前，望见村口那棵歪脖子树在风里摇晃——那正是他首次直播“跳楼”的所在。

他突然大笑起来，笑得眼泪横流。

“我真傻，真的，”他对着空屋说，“我只知道有钱便是成功，却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他没说下去。也许他自己也糊涂了。

骂声又潮水般涌上来。阿三缩了缩脖颈，这模样竟有几分像未庄那个同样姓阿的。

只是世道变了，戏台从土谷祠搬到直播间，看客从围观的乡邻变成匿名的网民。而悲剧的内核，仿佛从未变过。

夜更深了。未庄渐渐静下来，像什么都未发生。只有村口的老槐树，在风里沙沙作响，似叹息，又似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