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兹德：风火水土的遗言》

老骥

我的身体是风捏的。那些高高低低的泥塔，是伸向天空的指节，是干渴的唇在向流云讨要一句湿润的诺言。风在这里学会了拐弯，学会了低头，钻进每一条巷陌的幽咽里，成了游荡的魂。它穿过陶罐，穿过晾晒的旧毯，穿过妇人蒙纱的叹息，然后静下来，伏在贮水池微皱的面上——这整座城，便是一座盛满凉风的、巨大的肺叶。 我的血脉是水写的。在看不见的深处，坎儿井正做着悠长的梦。雪山融水滴穿了岩层，选择最黑暗的路，来赴一场光的盟约。它们走得太久，久到忘了自己是水，只记得一种向下的、执拗的牵引。直到在井口蓦然醒来，睁着清泠泠的眼，看见一株无花果的根，正贪婪地吮吸——两千年的渴，终于在这一刻，被温柔地解了。 我的心是火做的。神庙里的那一点光，公元四百七十年的种子，被目光和呼吸喂养得如此安静。它不咆哮，只是醒着。守夜人添上橄榄木，火花绽开又敛起，像在复述一个古老的音节。它见过铁骑与经卷，见过旗帜变幻颜色，自己却只做一件事：燃烧。在这绝对的燃烧里，时间塌陷了，所有的王朝都成了它脚边，一小撮温暖的灰。我的骨骼，终将交给寂静。山岗上的圆塔空着，空得如此圆满。风从镂空的砖眼里穿过，发出低沉的元音，那是最初的，也是最后的摇篮曲。肉身曾是暂居的屋舍，鹰隼的翅膀曾是最洁净的使者。如今，只有阳光每日来打扫这空寂的祭坛，把长长的影子，像一袭无从加身的白袍，铺在滚烫的沙上。 而今，我躺在大漠的掌纹里。商队的铃声，早就风化在城墙的豁口。游人在相机里寻找明信片的角度，而我用每一粒被风揉碎的土，用每一滴在暗渠走失的水，用那火中不灭的、寂静的核心，撰写一封，永远无法投递的遗书：致文明。致灭绝。致所有试图在干旱中，开出花朵的倔强的魂灵。 注：亚兹德是伊朗中部的一座古城，是世界文化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