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定的精灵(二十一)果 子

康人 • 荆林钢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已进冬至,康定的精灵——果子,又在油里醒来,整座高原都屏住了呼吸。风把折多山的雪片削得薄如蝉翼,一片一片贴在窗棂上,像谁提前寄来的贺年片。我却只听见厨房那口黑铁锅的心跳——咕咚、咕咚,菜籽油在暗处悄悄集结,等待黎明。</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油面第一次颤抖时,天光尚未破晓。主妇把一团面举过头顶,像托起一座小小的雪山。面团被揉进了月光、松烟与经幡的影子,因此带着微微的银边。她俯身,轻声说:“别怕,面会记得所有温柔的手纹。”于是将掌心贴上去,果然触到一条隐秘的河流——从她的掌纹到他的掌纹,从折多山到更远处的故乡,温热、潮湿,像一场不肯结冰的泪。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颜色是后来才长出来的。黄先铺开,像把一整座高原的秋天折进掌心;紫紧跟其后,带着野杜鹃在雪线以下最后一次心跳;绿是河谷的风,红是寺院的墙。它们被揉、被擀、被剪、被折,最后被孩子们的小手捏成蝴蝶、莲花、大拇哥……每一个褶皱里都藏着一声“嗡嘛呢叭咪吽”,每一道剪口都漏出一线天光。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油终于沸腾。面片滑入金浪的瞬间,时间忽然有了裂缝——裂缝里,先冒出茶马古道上的马铃;再冒出新娘头帕上颤动的珊瑚;最后冒出我童年滚过的铁环、丢过的羊骨、唱残的《康定情歌》。它们像被热油重新镀金的旧时光,在灶屋上空轻轻回旋,又“啪”地一声落回锅心,炸成漫天碎雪。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香气是垂直的。它先爬上房梁,把悬了整年的烟熏腊肉叫醒;再爬上窗棂,把冰花烫出细小的洞;最后爬上我的睫毛,悬成两粒滚烫的露水。我眨一下眼,它们就滚进嘴里,咸里带甜,像把一整座高原的黎明含在舌尖。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第一块果子递到我掌心时,我听见它“咔嚓”裂开的轻响——像折多山春天第一道冰裂,像跑马山第一声杜鹃,像情人谷第一滴雪水。裂缝里,却涌出一条温暖的河。原来酥脆只是它的铠甲,柔软才是它的骨肉;正如高原只是它的背景,人间才是它的归途。</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我把它举到窗前,对着尚未熄灭的星子照一照,竟看见一枚小小的自己:站在油香与雪香之间,站在告别与相逢之间,站在过去与未来之间。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所谓“果子”,不过是康定借给我的一枚时间胶囊——把一整年的风霜炸成一口酥脆,把一整年的奔波熬成一撮金黄,把一整年的思念压成一条折痕,然后,轻轻的说:“带它走吧,只要你咬开它,就会听见高原在喊你的小名。”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已经很长时间了,锅里的油渐渐安静,像一场盛大的合唱终了,只剩余音袅袅。主妇把最后一枚果子夹起,放进行囊。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手背擦了擦围裙,那上面沾着面粉、油星、以及再也擦不干净的岁月。我却听见她在心里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去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等你走遍世界,尝遍所有苦甘,</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你会在某一个无人知晓的清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忽然想起这口油香的锅——</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那时,你就会自己回家。” </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原来,康定的精灵从未离开。它藏在油里,藏在面里,藏在咔嚓一声的裂缝里;它藏在掌纹的河流里,藏在岁月眼窝的深井里;它藏在每一个远行人忽然哽咽的喉头里——像一盏小小的灯,只要轻轻咬开,就能照亮一条回家的路。</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