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暗夜生活

蓝鸟在飞/诗人摄影家

暗夜生活

1.

肖漫语的生物钟，是被夜色校准的。

傍晚七点，夕阳的最后一缕金辉擦过阳台晾着的白衬衫，她便起身拉上厚重的遮光帘。布料与金属滑轨摩擦的声响，像一道闸门落下，将白日的喧嚣与光亮悉数隔绝在外。客厅的顶灯是绝对不碰的，她摸出几盏暖黄的小夜灯，一盏搁在玄关的鞋架旁，一盏立在沙发边的矮柜上，还有一盏，被她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桌的角落。昏黄的光晕漫开，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一群安静栖息的鸟。

肖漫语坐在书桌前，打开电脑。屏幕的光调得极暗，堪堪能看清文档上的字。她是个自由撰稿人，准确地说，是个只写“深夜故事”的撰稿人。编辑说她的文字里有种特别的静，静得能让人听见自己的心跳。只有肖漫语知道，那不是静，是她与世界对峙的方式。

白日于她，是一场兵荒马乱的逃离。超市里拥挤的人潮，地铁里贴在后背的体温，甚至是楼下早餐店老板娘热情的招呼，都能让她的神经瞬间绷紧，像被拉到极致的弓弦。她怕那些带着温度的目光，怕那些猝不及防的触碰，怕那些充满烟火气的对话——那些都是属于“白昼之人”的东西，她融不进去。

只有到了夜里，当城市沉睡，窗外的车流声变得稀疏，风穿过树梢的声响清晰可辨，她才觉得自己真正活过来了。指尖落在键盘上，敲下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骨髓里渗出来的。她写深夜里独自加班的白领，写路灯下摆摊的老人，写凌晨三点在街头流浪的猫。她写的都是和她一样，被黑夜包裹的灵魂。

电脑右下角的时间跳到凌晨两点，肖漫语停下打字的手。她起身走到窗边，掀开遮光帘的一角。夜色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远处的高楼亮着零星的灯火，像散落在黑丝绒上的碎钻。她想起母亲，那个总是在清晨五点起床，把早餐做得热气腾腾的女人。母亲总说：“漫语，你这是病，得治。”

病吗？肖漫语也曾试着融入白昼。她在某个晴天的午后出门，阳光晃得她睁不开眼，她沿着人行道走，看见公园里的孩子追着蝴蝶跑，看见情侣手牵着手低声说笑，看见老人坐在长椅上晒太阳。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像个透明的幽灵，漂浮在这个热闹的世界之外。她甚至鼓起勇气走进一家咖啡馆，点了一杯拿铁。邻桌的女孩笑着和她搭话，问她是不是也喜欢靠窗的位置。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着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女孩的笑容僵在脸上，尴尬地移开了目光。那之后，肖漫语再也没有在白天出过门。

她重新放下遮光帘，转身走向厨房。冰箱里没有新鲜的蔬菜，只有速冻的饺子和几罐咖啡。她烧了一壶水，水开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饺子在锅里翻滚，像一群白色的鱼。她吃着饺子，味同嚼蜡。胃里空荡荡的，心里也是。

凌晨四点，肖漫语坐在沙发上，抱着膝盖。小夜灯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她，像一双温暖的手。她想起很久以前，父亲还在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夜晚。父亲会坐在她的床边，给她讲星星的故事。父亲说，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在夜里醒着的人。那时候，她不怕黑夜，她觉得黑夜是藏着星星和故事的温柔乡。

变故发生在十五岁那年。父亲在一场车祸中离世，就在一个清晨。她赶到医院的时候，天刚蒙蒙亮，阳光透过窗户照在父亲苍白的脸上，刺得她眼睛生疼。从那天起，白昼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伤口，而黑夜，成了她唯一的创可贴。

她开始习惯在夜里醒来，习惯在夜里写字，习惯在夜里独自咀嚼那些无人知晓的心事。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这一方被夜色包裹的屋子；她的世界又很大，大到装得下所有深夜里的孤独与迷茫。

窗外的天色渐渐泛起鱼肚白，远处传来第一声鸟鸣。肖漫语的眼皮开始打架，她知道，属于她的“生活”快要结束了。她关掉所有的小夜灯，躺倒在床上。黑暗像潮水般涌来，将她淹没。

在意识沉入梦乡的前一秒，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沉稳而有力。

她想，这样也好。

至少在夜里，她是完整的。

2.



窗外的鸟鸣声越来越密，肖漫语陷在浅眠里，意识像被晨雾裹住的纱，飘飘忽忽。她梦见父亲了，还是记忆里的模样，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坐在她的床边，指尖的烟草味混着皂角香，轻轻拂过她的发顶。“漫语，”父亲说，“星星好看，太阳也不差的。”

她猛地睁开眼，心跳快得像要撞碎胸腔。天已经亮透了，遮光帘的缝隙里漏进一道极细的光，落在地板上，像一条金色的线。

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了一下，是编辑发来的消息：“你的短篇《夜归人》被读者选成了月度最佳，有人在后台留言说，看你的文字，像在黑夜里摸到了另一双手。”

肖漫语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指尖在屏幕上悬着，迟迟没有落下。她的读者，那些和她一样偏爱深夜的人，原来都在偷偷地，借着她的文字取暖。

她起身走到厨房，习惯性地想去拿咖啡罐，手伸到半空，却顿住了。冰箱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篮草莓，鲜红欲滴，是对门的老太太昨天送来的。老太太姓陈，是个独居老人，总在清晨去菜市场，回来时会敲敲她的门，塞给她一把青菜，或是几个橘子。肖漫语从没和她说过几句话，每次都是隔着门，低声道一句谢谢。

她捏起一颗草莓，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水在舌尖炸开。阳光又从窗帘缝里钻进来，落在她的手背上，暖融融的，不像记忆里那样刺眼。

那天晚上，肖漫语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打开电脑。她坐在沙发上，听着窗外的风声，忽然想起编辑说的那个读者。她点开后台，翻到那条留言，署名是“拾光”。

“我也是个只敢在夜里呼吸的人，”留言很长，“白天的我，是公司里唯唯诺诺的实习生，被领导骂了不敢反驳，被同事排挤了不敢吭声。只有到了深夜，我才能翻开你的文字，觉得自己不是孤单一人。肖老师，你写的那些黑夜，让我觉得，躲起来也没什么不好。但我还是想问，躲到什么时候，才算个头呢？”

肖漫语的眼眶忽然就湿了。这句话，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她包裹了多年的茧。她何尝不是在躲？躲着白昼的光，躲着人群的热，躲着父亲离开后，那个空荡荡的、再也拼不起来的清晨。

她对着屏幕，敲下一行字，又删掉，反复了无数次。最后，她写道：“我也不知道答案。但或许，我们可以一起试试看，从门缝里，先看一眼太阳。”

发送成功的那一刻，她听见了敲门声。

是陈老太太，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笑得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姑娘，我炖了银耳汤，你尝尝？我看你总在夜里亮着灯，怕是很少喝热乎的东西。”

肖漫语愣在原地，手忙脚乱地拉开门。阳光扑面而来，落在老太太的银丝上，闪着细碎的光。她忽然发现，白日的阳光，原来也可以这样温柔，不灼人，只暖身。

“谢谢陈奶奶。”她接过保温桶，指尖触到桶壁的温度，烫得她心头一颤。

“不客气，”老太太摆摆手，“我家小孙女也和你一样，喜欢熬夜写东西，总说白天太吵，静不下心。后来啊，她试着每天早起半小时，去公园看日出，说看着太阳一点点爬上来，心里的那些堵得慌的事，好像就跟着散了。”

老太太走后，肖漫语坐在餐桌前，喝着温热的银耳汤。甜糯的汤汁滑进喉咙，暖意从胃里，一点点蔓延到四肢百骸。她点开和“拾光”的对话框，对方已经回复了：“好啊，那我们明天一起，看一眼太阳？”

那天夜里，肖漫语没有拉严遮光帘。她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夜色慢慢变淡，看着星星一颗一颗隐去，看着东方的天际，渐渐泛起一抹鱼肚白。

天快亮的时候，她收到了“拾光”的消息，是一张照片。照片里，是天边的朝霞，粉紫色的云絮里，藏着一点金色的光。配文是：“肖老师，我在公园，太阳快要出来了。”

肖漫语掀开被子，走到窗边，一把拉开了遮光帘。

清晨的阳光汹涌地涌进来，铺满了整个房间。她眯起眼，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窗外的景象。楼下的草坪上，沾着露水的草叶闪着光，几只麻雀在枝头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地唱着歌。

她忽然想起父亲说的那句话，“星星好看，太阳也不差的。”

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下来，却不是因为难过。她抬手擦去眼泪，嘴角慢慢弯起一个弧度。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拾光”发来的消息：“太阳出来了！肖老师，你看到了吗？”

肖漫语看着窗外，那轮红日正一点点挣脱云层的束缚，将光芒洒向大地。她笑着，在屏幕上敲下一行字：

“看到了。原来，白昼也这么好。

她转身走到书桌前，打开电脑，新建了一个文档。标题栏里，她敲下四个字：白昼来信。

指尖落在键盘上，这一次，敲出的字里，不再只有黑夜的寂静，还有了，阳光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