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虫志

砚楷诗书画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捕虫志</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文/砚楷</span></p><p class="ql-block">秋天,是从声音开始的,不是那种突然的、决绝的声响,而是像一滴极浓的墨,在无边的水碗里,慢慢地、不容抗拒地洇开。起初,是风路过白杨树梢时,那千万片叶子翻动金属般的、干燥的絮语;接着,是夜里泥土收缩,发出细微的、瓷器开片似的脆响。然后,在一个你以为万籁都已沉入地心的午后,它来了——“吱吱……吱吱吱……”从田埂的酸枣刺丛里,从废弃的土墙根下,从某个被荒草半掩的坟头,一声,又一声,试探着,迟疑着,终于连成一片薄而亮的网,罩住了整个原野。那是秋蚂蚱的振翅声,平原上最富诱惑的快活事儿,便在这声音的蛊惑里,悄然开场了。</p><p class="ql-block">我们那时管这叫“请将军”。仿佛那藏在荆棘深处的,不是一只翠绿的草虫,而是位身披翡翠铠甲、能唤来整个秋天的神异人物。麦季时的蚂蚱,我们是瞧不上的。麦蚂蚱,那是些聒噪的、急躁的家伙,体色黄褐,混在熟透的麦浪里,声线也是单调的“吱——吱——”,像钝了的锯子,拉过燥热的空气。我们也会钻进去,在金黄的麦垄间匍匐,听得那声音就在耳边,猛地一扑,手心却常只摁倒几穗沉甸甸的麦子。麦田主人的叫骂声,会像另一把钝锯,从地头忿忿地追来。我们便哄笑着逃开,心里知道,那真正精妙的乐师,还没登场呢。</p> <p class="ql-block">秋蚂蚱是矜持的,当麦蚂蚱在暑气里蜕了最后一层壳,耀武扬威地开始它短促而喧嚣的歌唱时,秋蚂蚱的幼子,才刚刚从地皮下那些米粒似的、淡黄色的卵囊里,挣出一个湿漉漉的、近乎透明的小身子。你若在清晨的露水未晞时去田坎上寻,便能看见它们:嫩绿,嫩得教人心尖发颤,像初春柳树爆出的第一粒芽苞,又像是不慎从豆荚里滚落的最小的绿豆,还裹着一层胎衣似的柔光。它们趴在刺棘的根部,那样小,那样软,仿佛一阵稍重的呼吸,就能将它们吹化在泥土里。</p><p class="ql-block">捕捉它们,是需要一点耐心的。那灵物偏生长在最不肯与人方便的处所——长满铁锈色尖刺的酸枣棵子底下,荒坡上蒺藜与苍耳盘踞的堡垒中,或是那些坟冢周遭茂盛的、带着神秘气息的蓟草和野枸杞丛里。我们的装备简陋得可怜:一只用竹篾编成的、带个小门的空心笼子,一把割草的短柄镰刀。镰刀与其说是工具,不如说是个幌子,好向家里交代我们是“去割草”的。真正的仪式,从我们佝偻下身子,将脸贴近那一片荆棘开始。</p> <p class="ql-block">眼睛要先适应那片杂芜的绿,然后,屏住呼吸,看。看哪一片草叶有极细微的、不合风节奏的颤动,看哪一根刺棘的阴影里,藏着一星不一样的、会反光的翡翠。看见了!心猛地一提,像被线拽住了。手,便颤颤地,从刺与刺的缝隙间探进去,那尖利的刺,立刻像热情的挽留,又像冷酷的警告,划过手背、脚踝,留下一条条细密的、蚯蚓般的红痕,很快沁出血珠,痒痒的,带着点儿辛辣的痛。但我们是不管的,全部的意念,都凝在指尖那一点点将触未触的距离上。猛地一合!掌心传来一阵细微的、慌乱的挣动,痒酥酥的,直钻到心里去。成了!</p><p class="ql-block">小心翼翼地撤出手来,顾不得抹去血痕,先就着光,微微张开指缝窥看。那小东西在掌心的黑暗中,静了一瞬,通体的碧绿,在指缝漏下的天光里,仿佛一块会呼吸的玉。它轻轻地蹬一下后足,那力量微弱得如同一声叹息。这时,才感到一种巨大的喜悦,沉甸甸地,从心底漫上来。</p><p class="ql-block">将它请进那座竹篾的宫殿,笼子挂在院子里的葫芦架下,或窗棂的钉子上。喂养是另一桩神圣的事,我们不喂它菜叶,那太俗气;也不喂它饭粒,那显得笨拙。我们相信,唯有野生野长的魂魄,才能滋养这野生野长的歌者。于是,每天清晨,露水还缀在草尖时,我们就去田垄边,寻那最鲜嫩的野谷苗,掐下它最中心那一小段鹅黄的、几乎没有纤维的芯子,轻轻塞进笼子的间隙。看着它用那双清亮的、复杂的复眼,打量一下这馈赠,然后,用前足抱住,细细地啃啮。那是一种极慢的、极珍惜的吃相,仿佛不是在进食,而是在进行某种庄严的典礼。</p> <p class="ql-block">蜕变,是在静默中完成的,你几乎从未亲眼见过它如何挣脱旧壳,总是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发现笼子里多了一具浅褐色的、空荡荡的、完好得惊人的躯壳,像个精巧的模型。而它,则在一旁,颜色更深了些,绿得更沉静了,翅膀的脉络,也清晰了一分。一共要经历三次这样的“死”与“生”。每一次褪下的空壳,我们都小心地收在火柴盒里,那是它生命的刻度,一层,便是它离天空更近了一步。</p><p class="ql-block">第三次蜕壳之后,一个奇迹发生了。它不再是那个只会蹦跳的、沉默的绿虫子了。它的后翅,那收拢在翠绿前翅下的、薄如烟霞的羽翼,边缘染上了一道惊艳的锈红色。在一个夕光如熔金的傍晚,当第一阵真正的、带有河底凉意的秋风穿过院子,它忽然振了振身子,摩擦起那对如精致乐器般的翅膀——“铃铛铛……铛铃铃……”</p><p class="ql-block">我愣住了,那声音,完全不同于麦蚂蚱的枯燥,也不同于夏日蝉鸣的泼辣。它是清亮的,带着金属的质感;是有节奏的,一串接着一串,却又每一串都微有不同,像是有谁在用极小的银锤,敲击着一排大小不一的、透明的玉片。那声音仿佛不是从竹笼里传出,而是从头顶那越升越高的、靛蓝色的天穹深处,泠泠地滴落下来的。整个农家院子,那被土墙围拢的、日常弥漫着柴烟与倦意的空间,忽然被这一缕细细的、不绝的声响,撬开了一道缝隙。寂静有了形状,那形状便是这声音蜿蜒的轨迹;暮色有了温度,那温度便是这声音拂过耳廓时的微颤。</p> <p class="ql-block">从此,每一个白日,当大人们下地,村庄沉入一种空旷的安静时,这鸣唱便成了我唯一的、活生生的伴儿。我躺在葫芦架的荫凉里,看白云苍狗,听它歌唱。它的歌声,似乎也随着时辰变化。正午最烈时,它的调子急些,脆些,带着阳光的锋芒;到了傍晚,便缓下来,柔下来,每个音节都拖得长长的,融进袅袅的炊烟里。夜里,若是月色好,它也会偶而应和着草丛里那些不知名虫豸的唧唧声,唱上一小段,那声音沾了露水,便显得格外清润,能一直钻进你的梦的边沿。</p><p class="ql-block">我们沉溺在这捕捉与喂养的快乐里,常常忘记了出发时“割草”的使命。直至日头西斜,将人影拉得瘦长,像疲乏的鬼魅拖在地上,才悚然一惊,拾起被冷落许久的镰刀和麻绳,冲进最近的一片草丛,发疯般地挥动胳膊。青草混着枯草,胡乱地堆积起来。手指被草叶划出口子,也觉不出痛。心里只盘算着,这些散乱、虚蓬的收获,能否在父亲那杆无形的“秤”上,达到那个沉默的、却重如磐石的“够”字。</p> <p class="ql-block">父亲的责备,通常是不出声的。他收工回来,将锄头靠在墙根,走到那堆可怜的草跟前,用脚尖拨弄一下,然后,抬起眼,看我一下。就那么一下。那眼神里,没有怒火,甚至没有什么鲜明的情绪,只是一种深重的、岩石般的失望,与了然。那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让人畏惧。那眼神在说:你终究是个孩子,你的快乐是轻的,像蚂蚱的翅膀;而生活的所需,是重的,像他脚下的泥土。我的欢欣,我的沉醉,便在这一眼下,如同被秋霜打过的草叶,霎时蜷缩起来,萎顿了。只有葫芦架下,那不知疲倦的“铃铛”声,依旧清越地响着,仿佛来自另一个与我无关的、纯然快乐的世界。</p><p class="ql-block">秋蚂蚱的生命,是照得见节气的,它的歌声,一天比一天更用力,更绵长,仿佛知道自己的时限,要把一生的光与热,都在振翅间燃尽。天气是真的凉了。早晨的瓦盆沿上,会结一层恍惚的白霜。我们给它喂食最新鲜的草芯,它却吃得越来越少。终于,在一个霜色很重的清晨,我发现它停在笼子中央,一动不动。我用草芯轻轻触它,它才极慢、极慢地挪动一下,翅膀摩擦,发出一声极其暗哑的、几乎听不见的“嚓”,像一块小小的丝绸,在无声地碎裂。</p><p class="ql-block">那天放学后,我没有再去田坎,而是搬了张小凳,坐在葫芦架下,守着它。夕阳的光,是浑浊的橘黄,再没有夏日的通透。它又唱了。断断续续的,喑哑的,像一个气息将尽的歌者,在做最后的告别。每一个破碎的音符落下,都像一颗小小的冰粒,砸在我的心上。最后一声,拖得很长,然后,戛然而止。</p> <p class="ql-block">世界真静啊,静得我能听见风声穿过竹篾每一个细微的孔洞,听见自己的血液在耳膜里鼓噪。那种熟悉的、广大的、无所不在的寂静,又回来了,并且因为曾经被那样一缕歌声充满过,此刻显得愈发空洞,愈发沉重,仿佛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兽的躯壳。</p><p class="ql-block">我没有哭,心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像一片被收割完毕的、坦荡而疲惫的田野。我打开笼子的小门,将它轻轻地倒在掌心。它已经彻底冷了,那曾经翡翠般的身体,蒙上了一层灰败的青色,轻得几乎没有重量。我将它,连同那三枚珍藏的空壳,埋在院角那棵老槐树下。没有立碑,也没有标记。只是从此,我知道那树下,埋着一个完整的、曾发出铃铛般声响的秋天。</p><p class="ql-block">许多年后,我离开了那个院子,离开了那片能长出蚂蚱和歌声的平原。我在钢铁的丛林里穿梭,耳边灌满了各种嘈杂的、意义明确的声响。偶尔,在极为疲惫的深夜,耳鸣般地,我会听见一丝极细的、金属摩擦的幻听。我知道,那不是它。它和那个需要向父亲的沉默眼神交差的少年,一同被留在了原地,留在了老槐树的根须之下。</p><p class="ql-block">直到有一年秋深,我因事重回故里。村庄变了模样,老屋已坍,葫芦架当然也无存了。我信步走到村外的田埂。土地被大规模地整治过,那些曾藏匿着精灵的、起伏的荒坡与刺棘丛,大多已被推平,变成整齐划一的耕地,沉默地等待着下一季的播种。只有远处,一片因为修路取土而形成的、无人理睬的洼地里,还顽强地生长着一丛丛野蒿和荆棘。</p> <p class="ql-block">我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夕阳正在沉落,给万物涂上同一抹黯淡的金红。我站了许久,几乎要转身离开时,忽然——</p><p class="ql-block">“吱……吱吱……”</p><p class="ql-block">一声、只有一声。从一丛最倔强的、长满硬刺的酸枣棵子底下传来。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微弱,干涩,断续,像一根即将燃尽的丝线,在巨大的、即将降临的夜幕里,脆弱地颤抖了一下。</p><p class="ql-block">我的眼眶,毫无预兆地一热。</p><p class="ql-block">我没有去寻找,没有去窥看那荆棘之下,是否真有一只披着残翠的、最后的歌者。我只是站在那里,忽然明白了,我埋掉的,或许从来不是一只蚂蚱。我埋掉的,是一整个只能用那样纤细的声音去对抗广袤沉寂的童年;是一份关于寻找、关于珍藏、关于用全部热情去聆听一粒生命从泥土跃向天空的、笨拙而庄严的仪式。</p><p class="ql-block">那最后的、干涩的鸣声,不是呼唤,也不是挽留。它只是一枚小小的、透明的化石。里面封存着华北平原的秋风,夕阳的重量,父亲的眼神,手掌被刺划破的微痛,以及,一个少年曾拥有过的、全部的、轻盈如翅膀的寂静与欢腾。</p><p class="ql-block">风大了些,掠过开阔无垠的田野,发出呜呜的、空洞的声响,那是大地的沉默本身在呼吸。我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路慢慢走回去。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个沉默的、完成了某种交接仪式的成年人。</p><p class="ql-block">我知道,从此以后,那寂静,才真正地、完整地属于我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