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中华路是镇江城中一条不足千步的老街,西接江岸码头,曾因水运之便而商贾云集、市声鼎沸。它与繁华的大西路并肩而立,又几乎同起同落,共历荣枯。而这条短街最深的烟火印记,不在商铺林立,不在人潮喧嚷,而在那与“大菜市”血脉相连的日常滋味里。</p> <p class="ql-block"> 自上世纪五十年代至八十年代,以中华路菜场为核心的“大菜市”如一张铺展的市井画卷,西至天主街口,北抵京口闸农贸,绵延数街。青翠的时蔬、活跳的鱼虾、鲜红的肉块,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这里不仅是镇江人餐桌的源头,更是城市记忆里最鲜活的一笔,名副其实的“大菜市”。</p> <p class="ql-block"> 鼎盛时期的中华路菜场,规模之大、品类之全,堪称镇江菜市之冠。它如一颗心脏,搏动着整条街巷的烟火气息。与之交错的二十多条里弄,大杨家巷、小杨家、又新街、老新街,巷巷相连,户户相望。居民推门即见菜摊,抬脚便入市声,买菜如归家,市井烟火早已融入呼吸之间。</p> <p class="ql-block"> 多少年来的变迁,“中华路菜市场” 已经以王家巷菜场为主,王家巷菜市场内,蔬菜、肉类、水产、禽蛋、豆制品、咸干杂货各成柜组,井然有序。八十年代还曾设百货柜,足见其市井万象之盛。尤以蔬菜组为最,草包、网兜倾倒出成筐的鲜绿,秋冬时节,青菜、芹菜、菠菜、芦蒿争相上市,人人争早排队,限购五斤,售罄即止。待到九十点钟,只剩蔫头耷脑的萝卜、土豆、洋葱与皮头菜,还有挑剩的黄芽菜与包菜,在冷风中守着市集的尾声。</p> <p class="ql-block">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记忆中大概也有十多年的时间了吧,每到寒冬腊月,年关将至时,王家巷菜场最动人的烟火,莫过于一年一度的灌香肠盛景,已成为城区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还未走近,一股凛冽而浓烈的香气便扑面而来,那是花椒与八角在冷风中交织的召唤,是腊月特有的、饱含期盼的气味,宣告着年味的正式降临。</p> <p class="ql-block"> 灌香肠的主战场,是市场深处那片宽阔的水泥空地。平日停放三轮车的角落,此刻化作一场民间仪式的圣殿。十几家肉铺在此集结,案板相连,红白相间的后腿肉堆成连绵小山,在节能灯下泛着湿润而诚实的光泽。刀起刀落,声如急雨,连绵不绝,砧板低鸣,仿佛也在应和这岁末的节律。</p> <p class="ql-block"> 最喧腾处,是绞肉机轰鸣的中央。那不是机械的冷漠运转,而是带着人情的脾气,肉塞得猛了,它便“嗡嗡”抗议;师傅抽出铁签,它又欢快地吞咽,将肉条化作粉白晶莹的肉粒。绞好的肉倾入锃亮的大铝盆,宛如倒下一座香气扑鼻的雪丘,油光微闪,暖意顿生。</p> <p class="ql-block"> 戴绒线帽的老师傅,是这场烟火艺术的灵魂。他不看戥子,只凭经验与手感,双眼微眯,手却精准如尺。一扬腕,盐粒如雪霰洒落;一转掌,辣椒面与花椒粉晕染出红褐的云霞;最后凌空一淋白酒,清冽之气“轰”然炸开,与肉香交融,升腾为一种醇厚而不可抗拒的召唤。他双手探入盆中,揉搓、抄拌,不只是混合,更是唤醒与抚慰,让每一粒肉都裹上光泽与承诺。围观者屏息凝神,直到他拍手一句“行了”,人群才如解穴般赞叹:“老师傅的方子,就是香!”</p> <p class="ql-block"> 灌制是温情的协作。肠衣薄如蝉翼,在盐水中泡得柔滑如丝。阿姨一手撑漏斗,一手将肠衣缓缓套上铁管,神情专注,宛如佩戴珍宝。儿子或女婿则缓缓填入肉馅,不急不躁,夯实每一寸,又留出余地。灌好的香肠顺成一长条,粉润透光,如温热的玉。另一人早已备好棉线,手指翻飞,绕、勒、系,一串串胖鼓鼓的香肠跃然而出。偶有破裂,阿姨笑骂一声,打个补丁,那瑕疵反倒成了邻里间亲切的印记。</p> <p class="ql-block"> 晾晒是这场烟火盛会最宁静也最辉煌的终章。市场两侧铁架上,竹竿横斜,新灌的香肠一串串挂起,油珠晶莹,缓缓滴落。晨光初照,穿过香肠间隙,在地上投下琥珀色的光斑。成千上万串香肠,如肉质的森林,油脂的瀑布,风的琴弦,在微光中静静呼吸。它们在流动的空气里,在邻里关于咸淡肥瘦的闲谈中,在孩子仰头垂涎的目光下,悄然转化,阳光与风带走水分,留下的是浓缩的丰腴,是时光的醇香。</p> <p class="ql-block"> 市集依旧人声鼎沸,主妇们提篮穿梭,讨价还价,寒暄问候,摊主吆喝,汇成一片温暖的喧响。而那一串串悬挂的香肠,却是这喧响中最沉稳的底色。它们不言不语,却以最磅礴的姿态诉说着:那是对旧岁辛劳的犒赏,是对新年团聚的笃信,是寻常百姓家中最扎实、最熰暖的念想。那浓得化不开的腊味,是冬日里最坚硬、也最温柔的骨头,是烟火扎堆处,最深的年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