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顶鹤》

陈洪安

<p class="ql-block">2025.12.20丹顶鹤</p><p class="ql-block">美篇号:4875132</p><p class="ql-block">摄影:陈洪安</p><p class="ql-block">文字:陈洪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踏进湿地时,心里这样想着。岁末的晨雾与年初的并无不同,依旧乳白、蓬松,将世界还原成宣纸与淡墨的质地。可我知道,这是2025年的雾,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场雾了。</p><p class="ql-block">我来收官。</p><p class="ql-block"> 这一年,我来了多次。春雏破壳,夏羽初丰,秋学振翅,每一次都用文字和镜头记录下。这最后一次,是冬日,是告别2025年,迎接新一年的到来!</p><p class="ql-block"> 雾正在散。不是消散,是升腾。仿佛大地是温热的,那乳白的纱正被无形的手一绺绺抽起,向着淡蓝的天际归去。能见度缓缓拉开,像舞台的帷幕。先是近处的芦苇露出焦黄的穗,挂着霜,像一夜白头;然后是远处水泊的微光,碎银子般粼粼地亮起来。天地间充满一种屏息般的宁静,等待着什么。</p><p class="ql-block"> 仿佛是从雾的核心,从时光的源头,直接显现出来。一家三口,不,是四口了。那只春天还茸乎乎的幼鹤,如今已几乎与父母同高,只是羽毛还带着些灰褐的稚气,头顶的丹红也只是一抹羞涩的橘黄。它们站在一片银亮的浅湾中,水刚没过那墨黑的细长脚踝。父母分立两侧,像守护一座移动的岛屿。水是静的,天是静的,它们也是静的。那静,不是空无,而是一种饱满的、充盈的静,像弓弦在张满的刹那,像诗句在落笔之前。</p><p class="ql-block"> 我举起相机。镜头里,湿地被重新裁切、构图。那皓白的身躯,是这片灰黄天地间最纯净的光源。不是雪的白,雪太冷;不是云的白,云太虚。那是玉的白,温润、内敛,含着千年光阴的包浆。那一道道飞羽的墨黑,也不是黑夜的黑,是墨在宣纸上恰到好处的沁染,是书法中力透纸背的一竖,它沉着,坚定,勾勒出流线型的、属于风的姿态。</p><p class="ql-block"> 而它们头顶的丹红——我的呼吸在取景器后微微一滞。冬日的晨光,是斜的,淡金的,没有什么热量,却有着无比的清晰度。那一点丹红,在清冽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质感。它不是颜料,是生命本身的浓缩成的红宝石。在雄鹤头顶,它红得庄严,像一颗历经沧桑的朱砂印,稳稳地钤在时间的画卷上;在雌鹤头顶,它红得温婉,像一滴不忍拭去的胭脂泪,蕴着化不开的柔情。就连幼鹤顶上那抹橘黄,也在奋力地向那抹家族传承的殷红生长着,跃动着,像一小簇不肯熄灭的火苗。</p><p class="ql-block"> 这是2025年留给地球的,最后几枚朱砂印记。我正想。忽然,那只成年雄鹤动了。它缓缓地,极其优雅地,它抬起了右足。那细长的、关节分明的脚,从清浅的水中提起,带起一串叮咚坠落的水珠,每一颗都折射着七彩的晨光。它悬停片刻,然后向前,向下,轻轻点入前方的水面,涟漪无声地漾开。接着是左足。一步,又一步。它们开始向我所在的河岸这边漫步而来。不是直线,是一种从容不迫的曲线,仿佛在丈量这片属于它们的领地。长颈随着步伐微微摆动,它带着一种古老的、王室般的韵律。水波在它们身后合拢,芦苇轻轻分开又复位。那不是行走,那是漂浮在大地之上的一首视觉的赋格曲。</p><p class="ql-block"> 我调整参数,让快门声轻到几乎听不见。我不想惊动这神圣的仪式。在取景框里,我看到那只年轻的鹤试图模仿父母的步伐,却仍带点笨拙的跳跃,溅起稍大的水花。父母们并不责备,只是偶尔侧过头,它用长喙轻轻触碰它的背羽,那姿态里的慈爱,超越了物种与语言。</p><p class="ql-block"> 它们越来越近。近到我几乎能看清雄鹤眼中那圈琥珀色的虹膜,清澈,深邃,映着天空和我的缩影。就在我以为这已是“大片”的极致时,风向变了。</p><p class="ql-block"> 一阵凛冽的、从北方冰原长途跋涉而来的风,毫无征兆地灌入湿地。所有的芦苇在同一瞬间向南方倾倒,且发出潮水般“哗哗——”的声响。天空被扫荡得更加空旷、湛蓝。那一家四口的鹤,几乎在风起的同一刹那,做出了回应。两只成年鹤同时引颈向天,长喙——“咖噜——啊——!!”</p><p class="ql-block"> 鸣声再起。但这时的啸,与春日的宣告、夏日的呼唤都不同。它被北风梳理过,显得更加高亢、苍凉,像一柄被岁月磨砺得无比光洁的青铜剑,直直地刺向苍穹,要将这凝固的蓝色天幕划开一道口子。听那声音里有跋涉千里的记忆,有穿越风雪的决绝,是写在基因里的、关于远方与飞翔的古老誓词。在啸声达到最高点的那个音符上,它们展开了翅膀。</p><p class="ql-block"> 巨大的、黑白分明的羽翼,像两幅突然打开的、庄严的屏风。翼展惊人,白得耀眼,黑得肃穆。那翼尖的羽毛,在逆光中几乎是透明的,闪烁着黑曜石般的光泽。它们还没有立刻起飞,而是就那样站立着,双翼完全展开,迎接着北风,微微鼓动。风猛烈地吹拂着它们的羽毛,每一根翎毛都在颤动,都在发光。那一刻,它们不再是鹤,它们是风的具象,是飞翔的图腾,是“逸翮”这个词本身最完美的诠释。年轻的鹤也奋力张开未丰的翅膀,学着父母的样子,迎着风,颤巍巍地,像一面初次升起的小小旗帜。</p><p class="ql-block"> 我疯狂地按着快门。不,是“按”,是“祈祷”。祈祷光线,祈祷构图,祈祷这瞬间能被永恒地烙在感光元件上,烙在我的视网膜上,烙在2025年最后的时光刻度上。然后,它们收拢了翅膀。那恢弘的展露,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风渐渐歇了,芦苇慢慢直起腰。鹤群恢复了漫步的姿态,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只是一次寻常的舒展。它们开始向湿地更深处走去,身影渐渐融入重新聚拢的、金色的冬日雾气中。</p><p class="ql-block"> 我放下发烫的相机,长久地站着。指尖冰凉,心口依旧滚烫。拍到了吗?拍到了。我知道,没有任何一张照片,真正承载刚才那一刻的全部重量。那重量,是“丹顶鹤”这三个汉字所承载的千年诗意,是“2025”这个数字所标记的、人类守护与赎罪的决心,是寒风、是晨光、雾气与水波共同完成的自然交响,是一个物种在时光河流中奋力划出的、优美的生存弧线。</p><p class="ql-block"> 而我,有幸成为这“收官大片”的见证者与记录者。这大片的主角,是鹤,是自然,是生命本身不屈不挠的美。而它的结局,永远不是落幕,是又一次振翅前的,深长呼吸。</p><p class="ql-block"> 湿地无言,长天寂寥。唯有那一声清啸的余韵,那一点永不褪色的丹红,留在了2025年的底片上,也留在了,我们共同仰望过的天空之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