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割草记</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文/砚楷</span></p><p class="ql-block">这坡原是没有名字的,像所有无需名字的事物一样。我们只说“割草去”,三个字在齿间磨得圆润,带着陈年陶罐的温凉。坡是缓缓地、几乎仁慈地倾上去的,仿佛大地在此略略侧了侧身,便有了阳面与阴面,有了我们这些草芥般的人,背着柳条框子,去赴青草的契约。柳条是新柳,头年腊月里砍下,在雪里埋过,在春风里醒过来,柔韧得仿佛还记得水边的旧梦,框子不大,恰是脊背的宽度,负上去,那新割草根的腥甜气,便从疏朗的缝隙里一丝丝渗出来,贴着你汗湿的薄衫,像是土地在与你低低地耳语。</p><p class="ql-block">结伴而行,独个儿的行为,在这里近乎一种亵渎,一种对这片坦荡得容不下一丝秘密的平原的辜负。我们需要彼此的声音,粗嘎的、尖细的、忽然爆出的一阵无由头的笑,来填满这过于辽阔的、被天与地压得扁平的寂静。更需要的是,在日头爬到正当顶,烤得人头皮发麻、眼里流出金星的时刻,寻一处背阴的坡坎,或是一条废弃的沟渠,放下镰刀与框子,郑重地开始那场小小的、烟火的仪式——焖红薯,烤棒子。</p><p class="ql-block">那是比割草本身更庄严的事,红薯须是新挖的,表皮鲜红,内里凝实了甜。在干裂的土壁上掏一个洞,或用土坷垃垒起一个窑,起火烧红,把红薯投入进去然后迅速砸塌,用脚踏实覆上新土,确保热气不泄漏,30分钟挖开,红薯就焖熟了,是焖不是烤不是烧,我整个少年时期被焖的糯舔清香。烤棒子更加讲究,捡来最耐烧的荆条根与枯蒿杆,火不能明,要那种耐心的、阴阴的焐着的暗火,棒子则要选将熟未熟的,籽粒鼓胀着,指甲掐一下,迸出乳白的浆。剥开层层紧裹的苞衣,那排列齐整如牙雕的籽粒便露出来,带着处子般的羞怯与光泽。将它们埋进滚烫的灰烬里,不一会儿,那股子焦香混着谷物本身朴素的甜味,便丝丝缕缕地钻出来,勾得人肚里的馋虫与魂魄一齐不安分地蠕动。</p> <p class="ql-block">火光将我们的脸映成古铜的、跳动的面具,每个人都成了戏台上的人物,演着一出关于饥饿与满足的剧目。话渐渐少了,只听见柴枝毕剥的微响,和远处不知名的鸟,拉长了调子,“苦啊——苦啊——”地叫着。那一刻,天地忽然缩小了,缩成这一团暖烘烘的、气味的茧。被包裹其中,暂时忘却了框子还未满,忘却了坡下村庄里奶奶的张望,甚至忘却了自己是谁。只是守着这火,守着这即将破壳而出的、滚烫的馈赠。</p><p class="ql-block">福永爷多半也在,他是我们这群孩子里一个模糊的背景,像一株移动的老树。他并不总说话,只是蹲在稍远些的土坎上,吧嗒着旱烟袋,眼睛望着望不到的远处。他的沉默里有种重量,压得住我们无端的嬉闹。他的故事,总是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慢悠悠地,像烟一样吐出来。</p><p class="ql-block">老坟地旁有一条东西走向的废沟,不知何年何月废弃了,或许是更早的人们引水浇地开的,如今早已干涸,只剩下大地一道深深的、咧开的伤口。沟壁被雨水和风蚀出奇崛的形态,一层叠一层的黄土,像翻乱了的、无人能懂的天书。裂缝纵横,有些宽得能塞进孩子的拳头。我们便用随身带的、耙子的木柄,寻那裂缝最宽处合力去撬。并非真要撬开什么,那只是一种孩子气的、对土地深处秘密的粗暴探询。</p><p class="ql-block">“嘿——哟!”</p><p class="ql-block">一块巨大的、板结的土块松动了,轰然滚落沟底,扬起一阵呛人的黄尘。尘埃落定,我们凑过去,一股阴湿的、陈腐的土腥气扑面而来。然后,我们看见了它们。好多。蜷曲着,绞扭着,在突然暴露的天光下,呈现出一种迟钝的、油腻的蠕动。是蛇,我们叫作“长虫”。褐色的、青灰色的,鳞片在疏漏的光线里闪着幽暗的光。它们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惊扰弄懵了,并不立刻窜逃,只是昂起三角形的头,信子飞快地吞吐,发出细微的“嘶嘶”声,像地底漏出的、冰凉的叹息。</p> <p class="ql-block">孩子们惊叫着向后跳开,又抑制不住好奇,探头探脑。我那时不知被一股什么邪劲攫住了,或许是出于恐惧的抢先攻击,或许仅仅是为了在同伴面前逞一种愚蠢的勇敢。我冲上前,几乎未经思索,挥起手里割草的短柄镰刀——那刀口早晨才在磨石上荡过,泛着青白的、饥饿的光——朝着最前面一条昂得最高的褐色长虫,猛地劈了下去!</p><p class="ql-block">手感是异样的。不是砍柴的钝重,也不是割草的轻快,而是一种略带韧性的阻滞,随即是“咔嚓”一声轻响,像折断一根过于脆嫩的树枝。那三角形的头颅便飞了起来,划过一个短暂的弧线,落入更深的阴影里。无头的蛇身却并未立刻僵死,反而剧烈地扭动起来,在黄土上拍打、翻卷,溅起细密的沙尘。断颈处,并无想象中的鲜血喷涌,只渗出一些暗红的、粘稠的浆液,缓慢地,一滴,又一滴,渗进干渴的土里。</p><p class="ql-block">四下里忽然静极了。连风声也停了。只有那无头的躯体,还在做着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无意识的舞蹈。</p><p class="ql-block">这时,福永爷的声音从土坎上飘下来,不高,却像一块冰,砸进这凝滞的空气里:</p><p class="ql-block">“你砍的是‘线长虫’。”</p><p class="ql-block">我们愕然回头。他依旧蹲在那里,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他的脸藏在烟雾后面,看不真切。</p><p class="ql-block">“这东西,邪性。”他吐出一口烟,那烟也走得慢,迟迟不散。“你砍了它的头,它还能自己找回来,接上。”</p><p class="ql-block">有孩子哧哧地低笑起来,以为他在讲古。</p><p class="ql-block">福永爷继续用那种平板无波的调子说:“它认得路。凭着那一口气,顺着你来的脚印,一寸一寸,爬回去。白天的光太亮,它怕。等夜里,月亮上来,四下里没人声了,它就出来找。找到你的院子,顺着门缝……或者墙根的老鼠洞……钻进屋去。”</p> <p class="ql-block">我的脊背开始发凉。</p><p class="ql-block">“它找什么?”我问。</p><p class="ql-block">“找它的头。”福永爷的烟锅指了指地上那截渐渐不再动弹的蛇身,“也找砍它头的人。接上了,便罢;接不上,那股怨气,就缠上了。”</p><p class="ql-block">“那……那咋办?”我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p><p class="ql-block">福永爷终于转过脸,看了我一眼。那眼神空茫,仿佛看的不是我,而是我身后某种看不见的东西。“能咋办?夜里睡觉警醒些,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莫睁眼,莫出声。它找不着,天亮了,自己就走了。”</p><p class="ql-block">他不再说话,重新把目光投向远处,仿佛刚才说的,不过是“起风了”或“天阴了”之类最寻常的话。</p><p class="ql-block">那天剩下的时间,我割草的手总是不稳。镰刀碰到草茎的“嚓嚓”声,让我心惊肉跳,总觉得那声音里混进了别的东西。那截无头的蛇身,被我们胡乱埋了。可埋得再深,我也总觉得那一片土地颜色格外暗沉,像一块醒不了的疤。</p><p class="ql-block">傍晚,背着半满的框子下坡,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扭曲变形,仿佛另一个陌生的、蠕动的队伍。回头望,废沟隐在渐浓的暮色里,只是一个更深的黑点。可我知道,那里有什么东西被我留下了,或者说,有什么东西,被我带走了。</p><p class="ql-block">夜里,果然就来了。</p><p class="ql-block">不是立刻来的,先是奶奶吹了油灯,屋里沉入一片浑沌的墨黑。窗外有风,摇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叶子哗啦啦响,像许多人在低声议论。我紧紧闭着眼,耳朵却变得异常灵敏,捕捉着黑暗里每一个细微的声响:老鼠在顶棚上跑过,屋梁因干燥发出的“咯吱”声,甚至自己血液在耳朵里嗡嗡的流动声。</p><p class="ql-block">然后,我听到了。</p><p class="ql-block">不是院子里,就在屋里。就在炕沿下的地上。</p><p class="ql-block">窸窸窣窣……</p><p class="ql-block">窸窸窣窣……</p> <p class="ql-block">极轻,极缓,带着一种黏腻的、拖沓的质感。像是某种身体摩擦着粗砺的地面,一寸,一寸,艰难地前行。没有头,它如何看路?或许真如福永爷说的,凭着一口气,凭着那股冰冷的怨念。它认得我,认得我身上的气味,那砍下它头颅时,溅上的、看不见的恐惧的气味。</p><p class="ql-block">那声音时断时续,有时仿佛就在炕边,近得能感到一股地窖般的凉意透过褥子传来;有时又似乎绕到了柜子后面,窸窣声变得沉闷。它在找。找它的头?还是找我?我想起福永爷的话,死死咬着被角,不敢睁眼,不敢呼吸,连心跳都恨不得摁住。汗水湿透了小褂,冷冰冰地贴在背上。</p><p class="ql-block">时间失去了意义,或许只过了一刻,或许已是半夜。那窸窣声徘徊不去,像一个解不开的咒。我开始在脑子里拼命回想白天的一切,试图找出福永爷话里的破绽,以驱散这冰冷的恐惧。我想起那蛇褐色的鳞片,想起断颈处暗红的浆,想起它无头却仍在扭动的身躯……然后,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攫住了我:我砍下的那个头呢?它飞到了哪里?如果身子能找到头,自己接上,那此刻在地上爬行的,究竟是没了头的身体,还是……已经接上了头的、完整的东西?</p><p class="ql-block">这个念头让我几乎要尖叫出来。</p><p class="ql-block">就在精神行将崩断的刹那,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凄厉悠长的嚎叫。是野狗?是狐狸?不知道。但那声音划破了粘稠的夜,也仿佛惊动了屋里的那个“东西”。窸窣声停了。一片死寂。</p> <p class="ql-block">我不知何时睡过去,再睁开眼,窗纸已泛出鸭蛋青。屋里一切如旧,地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爬行过的痕迹。阳光透过窗棂,一格一格,落在炕上,明亮得有些刺眼,充满人间的、可靠的温度。</p><p class="ql-block">奶奶在灶间拉风箱,呼呼,呼呼,像平稳的喘息。昨夜的一切,恍如一梦。</p><p class="ql-block">但我晓得,那不是梦。有些东西,一旦被惊动,便再难回到原处。就像那条废沟,被我们撬开,便永远敞着一道口子,对着无言的天空。而我与这片平原的关系,似乎也从那一刀之后,起了微妙的变化。我不再只是一个懵懂的割草的孩子。我让它流了“血”,窥见了它温厚表皮下的另一种存在:那幽深的、蠕动的、带着古老怨艾的存在。那不仅仅是蛇,是这片土地本身的、沉默的神经,是历史层层淤积的黑暗里,尚未完全死透的记忆。</p><p class="ql-block">我依旧去割草,依旧结伴,依旧焖红薯、烤棒子。只是偶尔,在歇息时,当我独自走开,面对一片无名的荒冢,或一道龟裂的田垄,我会忽然感到一种奇异的静默。那不是空的静默,而是满的、充盈的静默。风穿过蓟草和蒿杆的尖啸,云影掠过大地时的匆忙,甚至泥土本身在日光下极细微的、干燥的坼裂声,都被这静默吸收、放大,变成一种低沉的、持续的背景音。在这背景音里,我仿佛能听见更多:听见商旅的驼铃湮没在风沙,听见战马的悲嘶沉入地下,听见无数如我一般曾在此劳作、欢爱、死去的人的叹息,最终都化成了这无边无际的黄土的一部分,滋养着年年岁岁,一茬又一茬,青了又黄、黄了又青的草。</p> <p class="ql-block">福永爷在一个普通的秋天去世了,无声无息,像一片叶子落回土地。他那关于“线长虫”的告诫,也渐渐被更现实的生活琐屑覆盖。但我再也没有独自靠近过那条废沟。有时远远望见它横陈在坡上的影子,在夕阳下像一道新鲜的刀疤,我便想起那个黄昏,想起那柄泛着青光的镰刀,想起黑暗中窸窣的、寻找的声响。</p><p class="ql-block">我终究不知道,那条蛇有没有接上它的头。也不知道,那夜在我屋里徘徊的,究竟是什么。或许,那根本就不是蛇,而是这片平原自身,通过一个孩子的恐惧,向我显露出它亘古的、神秘的、既滋养生命又暗藏杀机的本相。我们在此割草,在此生长,在此做梦,也在此被无声地告诫:有些线,一旦斩断,便永远在寻找接续的可能;而有些恐惧,一旦种下,便会长成你骨血里的一部分,在每一个月光清冷的夜里,悄然苏醒,与你对视。</p><p class="ql-block">很多年后,我离开了那片坡,走得很远。见过真正的、汹涌的大河与险峻的峰峦。但在我记忆里,那一片缓缓起伏的、坦荡如砥的坡地,始终是最清晰、也最深邃的坐标。它没有名字,却定义了我生命中最初的广阔与幽微。我背过的柳条框子早已朽烂,割草的镰刀也锈蚀成泥。只有那股新草根的腥甜气,混着烤棒子的焦香,和那股来自地底裂缝的、阴湿的恐惧,奇异地交融在一起,成为一种气息,一种调子。每当我在异乡感到某种无法言说的悬浮与空洞时,我便闭上眼,让自己沉入那片气息。于是,我又成了那个背着框子的孩子,站在天与地巨大的夹缝里,脚下是沉睡或醒着的长虫,头顶是漠然旋转的日月,手中握着一柄锋利的铁,茫然地,等待着下一次挥向不知何物的切割。</p><p class="ql-block">而坡,永远在那里。青草,岁岁枯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