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文||文墨沁香 2046 7194</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图||选自网络</span></p> 观霜裹疏枝,悟梅钗玉靥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转过那道爬满枯藤的月洞门,猝不及防地,将自己整个儿地,交给了这片梅。</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脚步落在绵软的、陈年的松针上,悄无声息。时光在此处仿佛也是跛足的,缓缓地踱。天是铅灰色的,沉沉地压着,像一块用旧了的徽墨,透着微润的冷意。风驻了,寒意却从四面八方围拢来,不凌厉,只是耐心地,一丝一缕地,沁进骨子里去。这便是我记忆里的梅苑了。十几年过去,它竟像被时光遗忘了似的,依旧这般岑寂,这般素净。</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style="text-align:right;">眼睛慢慢地看过去。这里的梅,与别处确是不同。没有一株是张狂喧闹的。她们像是商量好了,都选择了最疏朗的姿态。枝干是瘦的,甚至有些嶙峋,黧黑的皮上布满深深浅浅的皴纹,是岁月一笔一笔的皴法,像倪云林画里的远山,干净,倔强,又透着无言的苍古。霜,便在这苍黑的骨架上,敷了薄薄的一层。那不是丰腴喧腾的雪;这霜,是夜气最深处呵出的一口清气,结晶了,吝啬地匀一点给这些枝桠。疏疏的枝条,因了这层若有若无的白,轮廓便清晰起来,一根一根,斜斜地,横横地,逸向灰蒙蒙的天际,像一张精心布局却又不落痕迹的淡墨之网,网着这满园的静谧,也网着游人的目光与心思。</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忽然,便看见了那一点红。伶伶仃仃的,几点。在高处,在一枝最细的、几乎要折断的梢头。那红,不是泼辣辣的,是从最深的蕊心里,一丝丝地,极淡地洇出来,到了瓣尖,已成了一种半透明的、带着玉的质感的粉。瓣儿微微地蜷着,像畏寒的、少女的唇。有一朵,恰好侧着,薄薄的花瓣上,沾了星点的霜华,在暗淡的天光下,闪着细碎的、羞涩的亮。这便是“玉靥”了罢。此刻,无端地想起姜白石的词来,“苔枝缀玉”。那“玉”字用得好,冷而润,正配得上眼前这冰魂雪魄。这梅,便是一枚枚别在冬的鬓边的玉钗,不夺目,只幽幽地衬着那满头的霜发。仿佛有一缕极幽极清的冷香,从那玉靥的中心,慢悠悠地,一丝丝地,沁了出来。它不袭人,只在那里,等着你去寻。像一段渺茫的、被遗忘了的旋律,总在你不经意时,滑过心尖。</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目光顺着梅枝的指向,落在地上。青石板的缝隙里探出茸茸的、僵冻的青苔。板面上,覆着一层光滑的、明镜似的冰。我的影子,便落在这冰镜里,拉得长长的,淡淡的,一个沉默的、移动的墨痕。心里有什么东西,被这冰凉的镜面,轻轻地刺了一下。许多年前,仿佛也有这样一个冬日,这冰面上,映出的,不是一个影子。</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在桥头的石凳上坐下。石头的寒气,立刻针一般地扎上来。我却不觉得难耐,反有一种清醒的痛楚。忽然想起那个极古老的画题——“雪夜访戴”。王子猷雪夜忽忆友人,乘兴而去,经宿方至,却造门不前而返。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幼时只觉得洒脱可爱,如今坐在这冰天冻地的梅苑里,无雪无夜,无人可访,亦无处可返,方才隐隐触摸到那风流底里的一点东西。那是一种怎样浩大而精致的寂寞啊!那“兴”,是胸中一团不可名状的热,是“忽忆”二字里电光石火的一颤;而“返”,则是热散尽后,面对茫茫江水皑皑白雪,更深的、无垠的空与冷。他所寻的,岂是那个具体的“戴安道”呢?不过是雪夜行舟时,那一点属于自己的、活泼泼的“兴”罢了。</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梅,大约也是如此。我们不远千里,冒着严寒来寻梅,寻的是什么呢?是那几瓣嫣红么?是那一缕冷香么?或许都是,又或许都不是。我们寻的,怕只是在这荒寒的天地间,证实还有这样一种生命,肯用最坚硬的骨头,擎着最娇柔的梦;在最沉默的季节,唱出最清越的歌。我们寻的,是自己心里那一份不肯随俗俯仰、不肯被暖风熏醉的“疏”与“瘦”。林和靖将她唤作“妻”,唤作“子”,大约是懂得这份相知的。然而懂得,便不寂寞了么?“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美则美矣,那水边的清浅,月下的黄昏,底色里,不仍是满满的、无人可说的岑寂么?</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天色不知何时,又沉下去一分。铅灰的云,沉沉地压下来,快要够着最高的那枝梅梢了。园子里的一切,轮廓都开始模糊,融化在渐浓的暮色里。那几点“玉靥”,也终于看不真切,只余几个淡淡的、梦的影子,贴在枝头。寒气更重了,那幽香却仿佛浓了些,凉凉地、柔柔地,敷在脸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站起身,影子也从冰镜里站了起来。该走了。来的路,也是去的路。只是来时心里是空落落的,去时,却仿佛被这满园的“疏”与“瘦”,这清冷的香,这无言的石与冰,给填满了。填得满满的,又依然是空。</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走过月洞门时,我忍不住又回了一次头。暮色四合,梅苑已成了一幅淡淡的水墨,只有那些黧黑的枝,还以倔强的、疏朗的线条,切割着灰蒙的天穹。像一阕没有填完的词,空格处,都凝着清冽的霜。我忽然觉得,这满苑的梅,哪里是在等待着什么春天呢?春天是热闹的,是拥挤的,是属于桃李的。她们只是守着属于自己的冬天,守着这一份清醒的寒,与静。至于那萌发的、柔软的春心,或许曾有过罢,但那已是另一个遥远的故事,与这霜裹的疏枝、玉琢的靥,终究是隔着一整个,欲说还休的黄昏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