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罐匠心，何以汉代？

文欢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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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篇号：413419068

图片：自拍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诗经》中的名句，本意是以器物的精工细作，隐喻君子需通过持续磨砺提升内在品格。十二月中旬，我来到醴陵陶瓷博物馆展厅，端详一件汉代双唇方格纹陶罐。这八个字，竟在这件器物上获得恰如其分的体现。

此罐高16厘米，口径9厘米，底径10厘米，敦实的造型让重心极低，稳稳当当。捧在手中，能感受到1165克沉甸甸的分量，结实坚固。它的一切设计，从不易失手滑脱的饱满腹部，到宽大平稳的底部，都指向一个明确的目的：在日常的使用中，可靠、耐用，不易倾翻。然而，我的目光，最终被它周身那袭酱色釉衣与细密方格纹所攫住——它的坚致的胎骨，是“切”与“磋”的成果；它周身细密如锦绣的方格纹，是“琢”与“磨”的徽章；而身上穿的酱色釉衣，则是代代相传“看火”绝技的结晶。

这只陶罐并非孤品，它诞生于醴陵汉代陶窑遗址群。该陶窑遗址群位于醴陵市左权镇永兴等村落。考古发现，在约2.8平方公里的范围内，七处汉代窑址星罗棋布，当年窑火相接，昼夜不熄。这里出土的，多数是如它一般胎骨坚致、拍印着方格纹的灰陶，间或点缀着酱黄釉色。器形有釜、盆、坛、罐、碗、钵等日用器具。

而在不远处的石子岭砖厂汉墓里，陪葬的生活用器有杯、碗、钵、罐、釜、壶、灯等，以及专用于随葬的模型明器。明器大多为低温绿釉陶，包括灶、井、鸡、猪圈等。这些，则透露出汉代“事死如事生”厚葬风俗：彼时的醴陵先民，不仅用陶器盛放今生，更试图用它复制并带走整个人间烟火。一窑之火，既烧制生计，也寄托信仰。

汉代醴陵的陶业，品种之丰、技艺之精，已然显现。然而，一个更大的疑问随之浮现：这等匠心，为何独独在汉代、在醴陵，凝结于此罐之中？

答案，深藏在中国最早的工艺典籍《考工记》“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四个古老的制造智慧里。

所谓“天有时”，是文明的积淀。史前时期，渌水先民筚路蓝缕，凝土为陶。新石器时代的石泥塘遗址、下黄土坝遗址中发现了灰陶、黑陶、白陶、红陶和褐陶等多类陶器。至商周时期，本地窑火未绝，技艺在传承中悄然演进，为汉代陶业的蓬勃发展打下了深厚的技术基础。

所谓“地有气”，是山河的脉络。醴陵，其名如泉，源自一眼甘醇如醴的古井。然而，真正为这方水土注入活力的，不是那眼清泉，而是醴陵的母亲河渌江。这条黄金水道向西汇入湘江，直通长江，不仅输送着原料与成品，更链接着广阔的市场，催生了沿岸窑场林立的盛景。

所谓“材有美”，是大地的馈赠。这里瓷土、陶土、耐火泥、石灰石、沙石等非金属矿产蕴藏丰富，已探明非金属矿产117处。陶土纯度高、耐火泥性能优良。这得天独厚的资源，静候巧手来制作成器。

然而，仅有这些，成就不了传世之作。是“工有巧”——醴陵人那驱动双手、驾驭火焰的匠心，将这一切的潜能唤醒，将泥巴赋形，并推向极致。

一巧在“型”。其规整的圆形造型，源自陶轮与快轮拉坯技术。工匠置泥团于转盘，双手引之，在旋转间一气呵成，拉伸出挺拔罐身、饱满腹部与稳重的宽底。

二巧在“纹”。此身方格，所用乃一套 “外拍内垫” 之具：外为刻有阴文网格的陶拍，内为光润的陶垫。匠人趁坯体半干，内垫抵、外拍击，“啪嗒”声中，纹饰烙印于胎骨，是装饰，更是加固。

三巧在“釉”。此罐所披酱衣，属汉代新兴的低温铅釉。釉料以铁为呈色剂，经刷釉或浸釉施于素坯，入窑后，需在一次烧成中精准控制气氛：先以还原焰炼胎，再转氧化焰熔釉，方得光亮润泽。

四巧在“火”。窑炉为最后熔炉。醴陵丘陵多建龙窑，其势如卧龙，火焰疾走，升温迅捷，装烧量大。窑工以支钉、垫圈相隔器物，于烈焰中精密操控还原与氧化气氛，终使土坯蜕变为坚陶，釉水凝结为华裳。火候分寸，即是造化之门。

集此“四巧”，汉代双唇方格纹陶罐横空出世。两千年前，醴陵的工匠以此法则，将泥土淬炼为坚实耐用的陶器；两千年后，这同一脉窑火与匠心，更孕育出冠绝天下的釉下五彩瓷，让醴陵跻身“中国三大瓷都”之列。这便是醴陵千年窑火不灭的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