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时光（七）

李东川

曾经的南广河山清水秀，帆影点点，今天这一切都被封存在了旧日时光里。应该把它们记录下来，让后人知道那些时光的那些人和事。 夕阳西下，风停了。刚才还坐在舱板上抽烟歇气的大伯和几个游哉悠哉的船工小伙计，赶紧操起了家什，忙活开了。三娃大概还沉浸下午的幸福时光里，边摇浆边哼着那个苗族姑娘的歌：妹妹早已把哥啊装在心/哥哥你大胆地呀把妹妹啊追/追到花前月亮下/我们一起相依偎。在他的眼光里我第一次读出了什么叫陶醉。归巢的鸟儿从远方贴着水面归来，在硕大鲜红落日的映照下，犹如一幅动态十足的剪影画。浮光跃金的南广河，一天都沉寂在水底的鱼儿开始活跃起来。波澜不惊的水面，鱼儿开始了落日时分的狂欢，那些此起彼伏的鱼儿不断跃起，在河面划出了一道道美丽的金色弧线。河岸峭壁的密林中，“呱呱”、“嘎嘎”、“啾啾”，“叽叽喳喳”的归鸟开始了夕阳时分的合唱。“幺妹儿，该煮饭了”，正陶醉在黄昏美景中的幺妹儿一下回过神来。赶紧答应着走进了船舱。“这船上还能做饭？”听到我这一问，幺妹儿“咯咯”的笑了起来，如果说她的说话声像银铃的话，那么她这“咯咯”的笑声就是天籁之声了，这笑声碰着峭壁，划过水面，应该就是人们想像中的“如鸣佩环”的妙声吧。幺妹儿说：这船上人家在船上做饭是家常便饭，更早的那些年，有的还以船为家，全家人吃住在船上呢。幺妹儿边说边忙活开了，淘米煮饭、摘菜洗菜，并把缸里养的那几条鱼一下丢在了我跟前的盆子里，看见在盆子欢蹦乱跳的鱼，我赶紧用锅盖盖上。等盆子里的声音渐渐消失了，我揭开盖子，开始开肠破肚。突然就感到了水上生活的有趣。当把那些肠肠肚肚丢在河里时，我看到成群结队的鱼涌了过来，有的竟然跃出水面来截走抛在空中的那些鱼杂碎。我这才仔细瞅那条岩鲤，那头真是圆尖圆尖的，下唇突出去一大截，我想岩鲤之所以下唇突出，应该是像人们描述的那样：因它常常跃出水面去够岩壁上苔藓之类的植物，必定要伸出下唇去兜住那些食物，长此以往便形成了下唇突出的“地包天”模样。夕阳西下的江面，不管是上行的还是下行的船，船舱蓬都冒着烟生起了做饭的火。暮色中的河面上漂着一团团红色的火光，与水里的光交相辉映，仿佛古人笔下描述的富有诗意的渔火。那是我吃的最有滋味儿最有意境（吃饭能吃出意境，在人生中真的不多见）的晚饭，尤其是那条岩鲤，那股美味儿，那份鲜嫩，在我一生中再也没有吃到比它更鲜美的鱼了。没有之一，是唯一。落日映红了西边的天空，蜿蜒曲折的南广河流水泛金，一直流向黛青山色的那边，消失在远山的拐弯处。就是在那次我第一次领会到了“瞬息万变”的含义：刚才还是满天晚霞的天空，瞬间被一片云彩遮挡，倾刻间被镶上了美丽的金边，一刹那间便有万道霞光射出，眨眼间一下变成沉静的深蓝。天地间随之变幻，这一切景象都咉在南广河清澈的水面上，真是云蒸霞蔚气象万千啊。只是在一刹那间，天地间都沉静在澄澈清亮的宝蓝色夜色中，河水是如此清澈透明，用一句“静影沉璧”皆可概之了。东边的月亮升起来了，山水罩在冰清玉洁的月光中，流动的河水波光粼粼的泛着银光，在大山间静静的流淌。我躺在船舱里，听见船工们的桨划过水面的声音。此刻的船应该滑行在水沱中，可以听到浆划动时沉闷的声音。船应该是过浅滩了，可以听到船底与那些鹅卵石摩擦的动静。此时躺在舱板上的我静静地听着水滑过船底的声音，尽情享受着江天水色。朦胧的月色映出了天地的空旷，山野中偶尔传出一声夜鸟的啼叫，更衬出了山谷的空灵。时不时能听到大伯的招呼声：“又是一船满满的货，装的什么东西呀这么重！”只听到那条下行的船传来回音：“老哥，我们这是拉的黄铜，硫磺，直接运到宜宾。”“真是一趟好生意啊！”，大伯感叹地吆喝。“老哥，你这到了沐滩还赶得上云南运来的这批货，都是送到宜宾的。”“好啊好啊，要得要得。”可以听出大伯语气中的那份高兴劲儿。在那些年头，这南广河上的活儿，一上一下的，几乎都不闲着。那时这一带都不通公路，陆地运输全指望马帮和人们肩背人扛。水路就全指望这些木船了，水浅的河流则靠竹筏。毫无疑问在这些运输中，航船是最省力省时的工具了。尤其是跑宜宾的水路活儿，顺流要3～4天，逆流要10天左右，在水上漂泊虽然辛苦，一来一往则能挣不少钱呢。断不了能碰上上游满载而归的船，这夜间行船，不管认识不认识的，擦肩而过时都会打个招呼，毕竟夜行船的寂寞更能激起船之间相错而过时人们说话的欲望。我和幺妹干脆走出了船舱，躺在舱板上，月亮已经爬上了天空，深蓝色的天空中缀满了闪闪发光的星星。那时的夜空真清澈透明啊，你可以看到铺满银粒般星星的那条银河，还有停留在精神领域中那浩瀚无垠的宇宙。望着那高远叵测的美丽夜空，我真想把自己融入其间与之浑然一体。突然耳边传来轻柔的“呼噜”，原来幺妹儿早已陶醉在这美丽的夜色中进入了梦乡，我看见她脸上露出的微笑，心想此刻的她，那颗美丽的灵魂可能已经飘逸在那美丽的银河中了吧。我突然看到了河对岸的山上亮起的火把，那一定是“走人户”（四川话，走亲戚的意思）返家的人们。两把三把，我看到了行走在山腰里的五把火把。那火把一定是用竹子燃着的吧，因为我听到了竹筒炸裂的声音，那脆裂的声音在这山谷中碰撞回荡，好悠长好悠长。是这山谷脆裂声的缘故吧，我听见幺妹儿“哼”了一声醒过来了，她那带着梦境的眼睛还映着银河亮晶晶的星子呢。当她用那大而黑的眼睛看着我时，我发觉她好像还沉浸在梦中。就在那一刹那我看见她眼睛里闪动的光，原来她也看到了山上那些游动的火把，她一下坐了起来，我在她眼晴里读出了一种憧憬。原来真正美的事物都是公平的，只要你心里充满了美好，美的事物就会走进你的心灵，照亮你的灵魂。终于到了沐滩了。在月光的映照下，那滑过滩石层层叠叠的细波粼光闪闪。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的如此宽阔的河滩，河水从河滩上铺满鹅卵石的河床上滑过，薄溜溜的一层水幕，恐怕连竹筏也不能承载吧。于是在这里就有了“搬滩”这一特殊活路。也因而在这里形成了南广河上少有的繁荣景象。所有的船只到了这里都要卸货。上行的船行至这里需要卸货，卸下的货运往云南的，就交给马帮，路途近的，就交给背掮客。下行的船，上面河段因河道窄浅只能通小型的木船，需要“搬滩”的货物并不多，所以多是短途的背掮客，把货物运到沐滩下滩口，搬到候在那里的木船上，这样满载货物的船只就可以把货物运到珙县的孝儿，运到高县的趱滩、庆符、月江，最后到达宜宾。那天晚上在沐滩把货物搬下，交给早已候在等货的马帮。又把上面“搬滩”下来的货物装在船上。睡在船舱里的我，只听到舱板的“咚咚”声响，透过舱口可以看到月光下上上下下的“搬滩”者忙碌身影。月光照进舱口照在舱板上，脑子里突然冒出李白那首《静夜思》，只不过此时映入我脑海中的诗已成了属于自己的意象了——“舱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水汪汪。”在船身的摇晃中，幺妹儿轻柔的呼噜轻轻扫过我耳畔，我渐渐进入了梦乡。 ——待续 那个月夜，深蓝色天空缀满了银粒般的星星，南广河就这样载着那轮明月和星星一直流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2025年1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