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短篇小说）

活着【王功伟】

美篇昵称:活着【王功伟】

美篇号:59317287

图:致谢网络

文:王功伟

前 言

墙根的荒草疯长蔓蔓，枯黄的茎秆在风里打着旋儿，无声地覆盖着这片死寂的天地。一辆超大货车的残骸，锈迹爬满了斑驳的车身，以一种触目惊心的姿态，嵌刻在半塌小楼的断壁残垣中，扭曲的钢架与碎裂的砖瓦纠缠着，像一座被时光遗弃的巨型户外雕塑，在苍茫的暮色里，透着蚀骨的荒凉与洗不尽的沧桑。

那辆车，犹如含怒般，不惜以自毁的方式，碾碎了杨家的根。

我和双琪站在公路里侧的安全地带，望向近在咫尺的那片废墟，还有那路边的摇钱树、那道被特殊处理过的弯道，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个黄昏——我们的车在这弯道上翻滚了六圈半，最后仰躺在杨家的菜地边。碾压坏的五窝青菜，赔了两百元钱。

今天周末，难得晴天。我拉着归乡的老友双琪，一起去三十公里外的沙镇“红旗水库”垂钓。

沿547国道行驶至二十八公里处时，忽然想起一事，便随手一打方向盘，将车停靠在路边安全处，双琪纳闷地问为何停车？

我叫他下车，看到现场景象，他才反应过来，冲着我意味深长地一笑。

这里，是我俩成为后半生“难兄难弟”的起点。

二十年前，我俩刚认识不久，也是去红旗水库垂钓，返程时，因车辆失控在这里翻了车。所幸，我俩大难不死。

廿载倏忽而过，眼前风物已非旧时模样。

只见一辆四桥平板半拖挂车的车头，被深深地埋在垮塌楼房的废墟中，大半截货厢歪斜地裸露在外，钢板撕裂出狰狞的豁口，钢架像扭曲的枯骨，支棱着碎裂部件，死死地嵌在破碎的瓦砾间。

满目疮痍的惨象，令我和他默然。

久别的他不明白为何此地残迹居然保留至今？

我告诉他，这是源自十年前那起触目惊心的特大交通事故。也不知是有心人的刻意为之，还是相关职能部门的疏于处置，总之，现场惨状被留存至今，阴差阳错间，化作一座户外警示碑，默然矗立着，向世间昭示。

回程的路上，双琪问我：“老兵，你说这残迹留在这儿想表达什么呢？交通安全警示？还是？”

我扭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些许，两人几乎不约而同地，一句话脱口而出：“那堵墙！”

对，就是那堵“风水宝地”上的墙！

三十五年前，沙镇有位德高望重的阴阳先生，姓杨名德道，时年七十二岁，膝下一子一女，子守孝、女外嫁。老伴早逝，未再续妻。

杨老先生的祖屋在山背后距公路两公里处，因交通不便，杨老先生便决定寻一处风水宝地另起新房。

作为本地土生土长的阴阳先生，何处是藏风聚气的阴宅宝地、何处是纳福迎祥的阳宅吉壤，他早已谙熟于心。正好，公路边就有一处，在方圆百里之内，都属上上之选的阳宅风水宝地。

此处风水吉地坐南朝北，左青龙一脉蜿蜒而来，逶迤至公路；右白虎亦同此走向，青龙白虎便环抱如龙椅，气象天成；站北南观，来龙气势雄浑，玄武沉稳静卧；站南北望，明堂开阔清朗，朱雀挺拔欲飞，恰成齐眉案山。一条小河自西向东，绕案山潺潺而去，水口却隐而不现。547国道出沙镇后，自东向西辟出近一公里笔直陡坡，越过白虎头前百米后，于宅基地正前方约二十米处，折成一道七十度左右的锐角急弯。



此处，即为杨老先生心中认定的风水宝地。但得师父真传的他也深知，万事没有十全十美之理。这块宝地的美中不足，恰恰在于白虎之势压过青龙，且带着回头之形——正应了行话里“宁可青龙高万丈，不得白虎压一头”的说法，更别提白虎回头本就有反噬后人的隐患。可若要弃之，他又实在不舍。要知道这可是自成聚宝盆的风水格局，不仅财源会滚滚而来，挡都挡不住，后人还可能出龙凤之才。所以他从不外传此事，一心想留予自家后人。其实细细想来，这也是人之常情。

“但愿子孙们发迹后多行善事，守住这泼天富贵啊！”他只能这般在心中自我安慰。

一切准备就绪，杨老先生便按选定的良辰吉日，如期破土动工，修建新房。

然而，施工人员挥锄破土的刹那，站在一旁的杨老先生突然眼前发黑，一头栽倒在地。众人惊慌失措，儿子杨泽仁眼疾手快，赶紧将父亲扶起，却见父亲已经昏迷，他慌忙掐住父亲的人中，女儿杨泽香在一旁哭得撕心裂肺。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地出主意，有人喊着取温水，有人急着要送医院，现场顿时乱作一团。

片刻后，杨老先生缓缓醒转，却止不住地哀声呻吟，他双眼紧闭，面色惨白如纸，看上去痛苦万分。女儿焦急地握着他的手追问：“爸，你怎么样了？哪里不舒服？”杨老先生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来。女儿连忙接过旁人递来的茶水喂他，待他咽下一口，才勉强挤出几句痛呼：“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好痛啊！好痛啊……哎哟，哎哟……”

众人听他只说眼睛痛，总算松了口气，觉得只是眼睛痛，大不了瞎，但死不了人，这才放下心来，但还是要送去医院的，以防万一。好在离镇上医院只有两公里，儿子杨泽仁发动摩托车，女儿杨泽香坐在后面，将父亲稳稳地扶夹在中间，向医院疾驰而去。

到医院后，经医生检查，双眼球已经完全变为白色，确诊为完全失明。但医生心里嘀咕：从未见过眼球突然如此病变的病例。因镇上医疗条件有限，便建议他们送去市医院医治。

儿子和女儿当即将父亲送往市医院五官科，经医生问询及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从血到便，动用了所有检查手段后，确诊为完全失明，且再无复明可能，因为两只眼球几乎完全硬化。医生们面面相觑，因为他们也从未见过这种情形，在未受过任何物理性伤害和有害物侵蚀的情况下，如此快速病变的病例。

服了止痛药的杨老先生得知这一结果后，反倒冷静了下来，心里其实已经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破土的那一瞬间瞎了！一句话："天机不可泄露，天道不为己用"。若是将此风水宝地转予他人倒是无甚大碍，但留给自己就严重违反天规了！

因为，若所有阴阳师都如此，天下风水宝地俱被占尽，这世间岂不是由他们来统治? 就如算命先生不能算出自己的命运是一样的。所以这是他该得的报应！

杨老先生想明白后，心下稍安，事已至此，他也认命了，只希望天道如约兑现承诺，给他的后人们降下泼天富贵。便反过来安慰起儿女。但有关他为一己之私违了“天规天道"之事，只字不敢再提。



半年后，三层楼房如期完工，择一良辰吉日，举家乔迁新居。众亲朋好友受邀前来恭贺，百桌流水席从中午一直持续到晚上二十时才宣告结束。

值得一提的是，我岳父、岳母也是受邀亲戚之一。因为，岳母娘家二舅母的外甥女，嫁到李家，而李家女婿的小姨妹又嫁到周家，周家女婿的舅舅家的外甥女，又嫁给杨老先生兄弟的儿媳妇的亲兄弟，所以，以杨老先生的话说，我的岳父、岳母和他穿去穿来都是亲戚，至于称呼嘛，也难以理清，就叫他表叔吧。平素并无来往，只有需要随礼时，才有走动。

当晚，待宾客散尽，杨老先生招拢儿子、儿媳，女儿、女婿，以及两个快成年的孙子，一个外孙女，很郑重地对他们说：“有了新家后，你们要勤劳持家，与人为善，多做善事……”，此话刚刚落地，他还想继续说，但口一张一合后，突然头往后一仰，一命呜呼！众人慌乱之下，不由得哭作一团，却亦无力回天。

第二天，众亲朋好友闻讯后又急匆匆赶来，并随上第二份礼……

事隔一夜，喜事变丧事。三天后，杨德道先生入土为安，世间少了位资深阴阳师。

第四日中午，杨泽仁一家四口围坐饭桌，吃着酒席剩下的饭菜。作为现在的一家之主，杨泽仁边吃边想着接下来一家人的生计。

父亲在时，全家收入全靠老爷子帮别人看风水所得，由于名气大，生意不断送上门，收入十分可观，不仅养活一家人，还攒下四十四万元积蓄。建新房，共花费三十四万元，还余下十万元，一喜一丧两场大事办下来，不仅没有亏本，还赚了一万多元。

杨泽仁平素对父亲的玄学并不感兴趣，自己两个儿子一个十八岁，一个十五岁，连初中都没有上就辍学了，让他俩继承祖业很不现实，毕竟，学玄学还是需要有一定文化基础的。所以，父亲的这条生财之道突然间就断了，这往后可该如何是好？

正思忖间，屋外陡然传来一串由远及近的尖啸——是汽车刹车声，刺耳得像要穿破耳膜！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轰然炸开，震得窗棂嗡嗡作响，几人惊得魂飞魄散，手里的碗“哐当”一声脱手摔在地上，碎瓷片溅得到处都是！

还没等四人从错愕中回过神，紧闭的大门便被一股裹挟着浓尘的狂风狠狠撞开，门板“嘎吱”作响，险些整个脱落！尘烟弥漫间，只见一辆大货车歪歪斜斜地仰躺在院中，车轮们还在惯性作用下疯狂空转，卷起漫天灰雾；满车煤炭尽数翻倒在院坝东侧的菜地里，乌黑的煤块抛撒得到处都是；自家东北侧的围墙被撞得轰然坍塌，断砖碎瓦狼藉一片，而驾驶座上的司机，已不见踪影。

吓了一大跳的杨泽仁，片刻后最先反应过来，第一个念头是去救司机，而他媳妇儿张和雪惊魂初定，心痛的是她家的新围墙，大儿子杨得富脑子一转，心说这是有人送钱来了！小儿子杨得贵想到的却是这下有热闹看了！

杨泽仁快步跑到车头位置查看，发现车头左右窗、前档风玻璃全碎了，只见一只人脚伸出前窗框靠地一侧一动不动，“师傅，师傅，你还好吗？”连喊数声才听见司机呻吟声，这才确定司机还活着，这时候，大儿子传来惊呼：“爸，这边儿沟里还有个人！”

正当一家人不知该如何是好时，一辆警车鸣着警笛已到，是有路人报警，沙镇交警第一时间赶到了车祸现场，周边村民闻声也纷纷赶到，在交警的组织下，施救行动有序展开。杨泽仁一家这才松了口气。二十分钟后，急救车到达现场，火速将两位受伤人员送往医院抢救。不多时，保险公司的查勘定损人员也赶到了现场，随同交警一同勘察现场、调查事故原因。

这场飞来横祸，打了杨泽仁一个措手不及。望着新房门口被撞塌的围墙，院坝里横陈的大货车，还有东侧半亩被煤炭尽数掩埋的菜地，满目狼藉的景象让他又痛又惜，心头揪得紧紧的。偏偏父亲又刚走，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股酸楚与憋屈堵在他的胸口，竟连一句叫苦的话都咽不下去。

倒是住在几百米外的村民们闻讯赶来，围着他七嘴八舌地出起了索赔的主意。有人说撞毁的围墙得赔，有人说砸坏的院坝要算钱，还有人念叨着被煤覆盖的菜地得恢复原貌，摔碎的碗盘也得算上，这笔账可不能含糊。总之，凡是被损毁的东西，桩桩件件都得讨个说法；众人还替他合计，先把修复的费用算清楚，让车主先掏钱，才准许对方把车拖走。这般你一言我一语地商议妥当，村民们才陆续散去。

得了众人的提点，杨泽仁才缓过神来。他翻出纸笔，逐条列出受损物件的修复清单，连同预估费用一并记下，粗算下来竟要近五千元。正当他攥着清单准备去找交警时，大儿子却伸手拦住了他：“爸，你这报的钱太少了，至少得要一万！你把每项的费用都翻一倍，再往上添个两三千，到时候跟对方谈，谈不拢咱们再慢慢往下让。”

杨泽仁听完，当场愣住了。心里咯噔一下：自家儿子的心，啥时候变得这么狠了？这跟趁火打劫有什么两样？那司机已经够倒霉的了啊！一旁的小儿子却紧跟着开口：“本来就该让他们赔！瞧把咱的新家撞的！”他媳妇儿张和雪也在旁边附和：“就是！咱家这些东西可都是新修的，看着都心疼，多要点赔偿怎么了？”听着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杨泽仁渐渐地竟也觉得有些道理，当下便狠狠心把索赔金额加到了一万三千元。

一家人商量妥当，杨泽仁当即跟着大儿子直奔交警中队，找到负责人说明诉求，还特意强调，赔偿款不到位，就别想把车拖走。负责人当场表态，双方没协商好赔付事宜之前，车辆不会拖离现场，让他们先回家等候通知。

转眼到了第三天，一家人终于等来了交警中队的协商通知。



到了交警中队，杨家父子见到了车主方的人，协商在交警负责人的主持下正式开始。直到这时，他们才得知事故的后续——肇事司机虽抢救回来了，但同行的另一人却因伤势过重，没能保住性命。杨泽仁心下一惊，当即向死者家属表达了同情和惋惜之心，可当谈及赔付金额时，他却话锋一转、寸步不让，大儿子也在一旁添油加醋地据理力争。保险公司代表与杨家父子各执一词，一方想少赔，一方想多要，最终在负责人的调解斡旋下，敲定了一万元的赔偿金额。双方当场签字画押，第二天，赔偿款便如数到账。

货车被拖走后，杨家立刻找人动工，重建倒塌的围墙和院坝，不过三天时间，一切便恢复了原貌。核算账目时才发现，前前后后总共只花了三千四百元，这一撞净赚了六千六百元。

看着这笔意外之财，一家四口这才后知后觉——原来这撞上门的不是横祸，是横财啊！几人面面相觑，压抑着要上扬的嘴角，心里却不约而同地冒出一个念头：要是这样的横财能天天上门，岂不是能坐等收钱、快速致富？

上天有眼，这第一场车祸，是杨家发迹的开始，却也在暗中埋下了他们命数的伏笔。

后来，他们眼巴巴地盼了一个月，没事儿就往大路上瞅一眼，可别说车祸了，连声音大一点儿的动静都没听见，倒是等来了一个消息：屋前那条曾被他们视作“富贵路”的二级公路，即将启动加宽工程，要升级为一级公路。

半个月后，公路加宽项目正式动工。

半年后，547国道加宽工程顺利竣工，原本的双向两车道，已然拓宽成了双向四车道。

正式通车的第一天，杨泽仁起了个大早。他推开大门，走到院坝围墙外，望着眼前豁然开阔的公路，尤其是家门口那个急弯，比原先拓宽了三倍不止，心下感喟；再一转头，看向那条笔直陡峭、仿佛从天而降的长下坡，又是一阵感触，心头忽然生出一阵荒诞的幻觉：一辆严重超载的大货车，正刹车失灵般从陡坡上直冲自家而来……

可这幻觉，却不单单是幻觉——更像是他心底的贪念与现实的诡异重合。等杨泽仁猛然回过神来，吓得当即沿着公路左侧，百米冲刺般地边喊：“要撞车了要撞车了，”边飞奔逃离。不过三秒钟，身后便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这场车祸，竟和半年前那起如出一辙！最终的赔付金额，却涨到了两万五千元——究其根本，只因这是辆外地车。

万幸的是，车上的司乘二人都只是受了点轻伤。协商赔偿时，杨家张口就要两万五，对方却像是早有预料一般，竟痛快地一口应下。这反倒把杨家父子三人惊得当场愣住，回过神后，心里头又直犯嘀咕：这是要少了啊！

当天晚上，杨家干脆开出双倍工钱，雇了工人连夜抢修围墙。倒不是怕自家再遭祸，而是怕真有下一辆车失控冲过来时，少了一项可以索赔的堵路墙！

天蒙蒙亮了，围墙上的最后一块砖刚落定，就听见一个民工突然失声大喊：“快跑啊！”不过几秒钟的工夫，一辆小轿车径直朝着新砌的围墙撞来，穿墙而过，最后终于踉踉跄跄地停在了院坝中央。

好在，车上三人都没受伤，只是受了不小的惊吓。也亏得这围墙是刚砌好的，水泥还没干，人一用力就能推倒，若是再过几天，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小轿车的车头虽说撞得面目全非，但还没到报废的程度。



 这一撞，新砌的围墙塌了个干净。杨家张口就要一万元赔偿，车主那边却只肯出八百元。僵持不下时，杨家大儿子眼珠一转，出了个“将军”主意：“要不这样，我们一分钱不要，你们把这围墙给重新砌好就行——正好工人都还在这儿。”车主一听要自己出钱修墙，问了下工价和材料，再掂量一下自己的时间，立马联系了保险公司，最终，杨泽仁大儿子与保险公司出险员私下“勾兑”，赔了八千元，这事才算作罢。

打这以后，杨家的日子像是开了光，隔三差五就有“送钱上门”的好事撞上墙来。

杨家大儿子脑筋活络，索性在围墙外头栽了一排果树，又在东边的菜地里种上了经济作物，专等着这些“项目”来提高索赔的筹码。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一番操作下来，第一年年底算账，净利润竟高达六十三万元。

又因为隔三岔五就要修墙补院，杨家干脆留十二名泥瓦工长住下来，随时待命。那堵墙，塌了砌，砌了塌，工人们因为有了“长期”饭票，倒也干得乐此不疲，只是手下的“工程”越来越——豆腐渣。反正都是要被撞塌的，既节约了成本，又最大程度减轻了对事故车辆的损伤，是为双方作想。

转眼又是一年过去，经过控制砌墙成本的有效措施，杨家的“收入”较之上一年翻了整整一倍。

腰包越来越鼓，杨家大儿子杨得富干脆买了一辆中小型自吊拖车，常年停在家里，专为那些撞上门来的“顾客”服务，收费还特意打了八折，美其名曰“为民服务，救急解困”。

杨得富在一次又一次的车祸索赔中，完全摸清了车主与保险公司之间的利害关系。通常小几百元的赔付，车主基本上都不报险而自掏腰包，凡上千元的赔付必报险；保险公司出险员到场后，他便私下与他们“勾兑”，且次次得逞，双方得利暗自窃喜，保险公司则在背后做了冤大头。实质上，最终买单的，是心甘情愿购买车险，但却从未报过险的车主们。

日子就这么一年年过去，杨家的两个儿子先后成家立业、娶妻生子，早早就在市里买了房，小轿车换了一辆又一辆，俨然成了旁人眼中名副其实的富二代。除了杨家夫妇二人留守在家，经常被大小车祸惊吓一番外，倒也习惯成自然，甚至晚上听不到汽车撞墙的轰响，还有点难以入眠了。至于索赔那套流程，早被杨泽仁滚瓜烂熟地咽进肚里，讨价还价时，更是精于算计，分毫不让；尤其他媳妇张和雪出面跟肇事者耍起泼来时，那架势，活像只分毫必争的铁公鸡。

再回头说我和双琪二十年前的那场翻车，至今仍觉后怕心惊。那天，我俩垂钓归来，开着他的新车行至那处急弯时，车子竟莫名其妙地失控，眼看就要撞上杨家的围墙，双琪猛地向右打方向盘，墙倒是躲开了，可车轮压到围墙根的松土时，车子瞬间掉头打转，横向在公路上翻滚了六圈半，我俩像搅拌机里的混凝土，被搅得晕头转向，直到车身彻底停稳，过了许久，混沌的脑袋才稍稍清醒。我们互相询问伤势，两人都茫然摇头，只能扶着彼此，从没了玻璃的车窗爬出来。双手双脚着地时，脑袋里的眩晕感却仍未散去，忍不住地不停呕吐，身体像坠落在棉花上，轻飘飘地完全不受控制。

就在这时，杨泽仁和他媳妇儿赶了过来，一人搀着一个，把我们拖到路边。见我俩还有气，身上也没见血，便开口问伤到了哪里。我俩晕乎乎地说不出所以然。约莫半小时后，眩晕感渐渐退去，我们扶着墙勉强站稳，互相检查了一番，发现命大的我俩，居然都毫发无损。



见我们没什么大碍，张和雪便直截了当地开了口：“两位师傅，你们的车碾坏我家的菜了，看看该赔多少钱？”我俩原本想着，既然碾坏了人家的东西，赔钱也是应该的，便扶着墙挪过去看。哪曾想，被碾坏的不过是五窝青菜。我心里咯噔一下，问道：“这几窝菜，你要多少？”张和雪眼皮都没抬：“两百。”

我和双琪扶着墙，怔怔地看了她两分钟。我心里憋着气，正想说我岳母和她家还是亲戚，想还个价，双琪却已经息事宁人地摸出连整带零的一把现金递了过去。我咽不下这口气，瞅了双琪一眼，却也没再多说，扶着墙蹲下身，把那五窝被碾坏的青菜连根刨出来攥在手里，冷冷地问她：“这菜，应该算我们的吧？”对方撇撇嘴，吐出一个字：“算！”

又过了一个小时，我俩才算彻底清醒，再次确认身上没伤，便给其他朋友打了电话，让他们来接我们。趁着等待的工夫，我俩蹲在路边琢磨，好端端的新车怎么会突然失控？车况不会有问题，这些天没下雨，路面也不打滑，想来想去都找不到缘由，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经意间，我顺着公路朝弯道方向瞥了一眼，突然间发现内弯比外弯高出许多，成横向斜坡！我顿时恍然大悟！

这样的反向弯道斜坡（根据汽车行驶物理学原理，为确保安全，防止汽车在惯性作用下失控直冲侧翻，修建公路时内弯平面必须低于外弯），车速稍快就会失控直冲杨家围墙；就算猛打方向躲避，车子也会侧翻，根本避无可避！我们那天能侥幸躲过围墙，不过是因为车速不算快，双琪的反应又足够迅速。

如此看来，真正的罪魁祸首是道路的施工方！可对杨家而言，施工方那就是送财的福星啊。

搞明白事故的真正原因后，好事儿的我便一次次向相关部门反映情况，提出整改建议。可那些材料递上去，都如石沉大海，没见一点浪花激起。

双琪与我，从那时起便结下了生死之交。后来，他虽赴外地就职，但只要有机会回老家，我们总会相约见面、把酒言欢，庆祝我们大难不死的缘分，享受劫后余生的快乐。

往后的十年里，杨家的财源依旧滚滚不断，丝毫没有枯竭的迹象。

可不曾想，杨家的两个儿子竟都染上了赌博和毒品的恶习。那些源源不断的横财，经他们的手便如流水般散去，不仅败光了全部家产，还欠下了两屁股债，最终气得俩人的妻子都与他们离婚，舍家弃子而去。

杨泽仁六十大寿那天，两个儿子领着各自的一双儿女回了家。老两口看着这两个不成器的败家子，满心苦楚却无从诉说。想到一家人从曾经的风光无限落到如今的境地，不由得满心凄惶，哪里还有心思、有脸面宴请宾客、大办特办？就连远嫁的妹妹杨泽香要带着孩子回来给哥哥贺寿，也被他婉言拒绝。

中午时分，祖孙三代八口人围坐在饭桌旁。张和雪端上最后一道汤，招呼着大家动筷子，刚在桌边落座的刹那，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轰然炸开——一辆四桥半挂载重货车，径直撞进了堂屋。楼房在巨响中轰然垮塌，一家八口，无一生还。



这场特大交通事故发生后，除了紧急处理善后事宜，事故的深层原因调查文件，终于出现在了市一把手的办公桌上。领导大笔一挥，各路专家连夜奔赴现场，对这段道路展开了为期一周的反复检测。最终得出的结论，竟和我当年一眼看穿的丝毫不差：弯道设计与施工存在严重失误！

随后，相关部门连夜组织施工整改，涉事人员也被逐一追责。

道路隐患彻底根除后，那处曾经的“夺命弯道”，再也没发生过一起交通事故。而杨家那座曾经盘踞着横财与贪念的阳宅，最终化作了一片埋葬着八口人命的阴地。

如今，那处设计铺陈不合理的弯道早已整改，往来车辆川流不息，没人再记得曾有一户人家，把一场场飞来的横祸，当成了老天爷赏下的泼天富贵。只有荒草漫过的废墟里，还埋着那辆锈蚀的大货车残骸，它撞塌了杨家的围墙和楼房，也撞碎了杨家的门楣和命脉。

而那道被修正的弯道，沉默地俯卧在旷野里，成了过往的注脚——所有不劳而获的侥幸，终究会在命运的弯道上，驶向早已写好的结局。

后来有人说，杨泽仁六十大寿那天，望着满堂儿孙，曾喃喃自语：“要是当初那堵风水宝墙，没被第一辆货车撞塌就好了。”也有人说，他想起了父亲临终时的遗言：要多行善事。

这话，被风捎了去，散在那条宽阔但并不平坦的公路上，再也无人应答。不过也有可能，被杨德道老先生听见了吧？

黄昏，我和双琪坐在城郊的小酒馆里，又聊起了杨家的事。

窗外的车灯光柱划破夜色，像极了当年那道夺命弯道上闪过的车灯。酒杯碰在一起，撞碎了酒面上的浮沫，也撞开了压在心底的记忆——二十年前那场翻车的眩晕感，此刻又漫上心头，恍若昨日。

与双琪相扶着爬出车窗的狼狈，攥着青菜站在杨家门前的愤懑，看着张和雪数钱的贪婪嘴脸，心里堵着的那股气，到现在还能咂摸出几分涩味。

双琪呷了口酒，忽然笑了，笑得有些苍凉：“你说，要是当初那辆货车没撞塌杨家的围墙，后来的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我没说话，只是望着窗外川流不息的车河。那条被修正的547国道，如今平坦得像一条黑色的绸带，再不会有车辆会在那个弯道失控，也再不会有“横财”撞进谁的家门。只有荒草萋萋的废墟里，那辆锈蚀的大货车残骸沉默着、内省着，自己一头撞碎了杨家的生路，究竟是谁之过？！

酒过三巡，酒馆外的风卷着车流声涌进来，混着酒香，漫过我们的眉眼。双琪忽然举杯示意我碰个杯。

“说到底，”他低声说，“毁灭杨家的，从来不是那道弯，是那堵墙隔着的，人心的贪念。”

我仰头饮尽杯中酒，辛辣的液体滚入喉咙。是啊，那块所谓的风水宝地，终究成了一片埋葬八条人命的夺魂劫地！那道弯，终究是恢复到本来该有的形状。可这世上，还有多少人，正走在自己心里的那条弯路上，迟迟不肯回头啊！

夜色渐深，酒馆的灯牌忽明忽暗。窗外的车一辆接一辆地驶过，车灯亮了又灭，像一场永不落幕的，关于命运的警示。



后 记

杨家门前的那道弯，本是山野间一段寻常的路，却因工程的疏漏，变成了一把剖开人性的利刃。当第一辆货车撞塌围墙，杨泽仁心头翻涌的不是对伤者的恻隐，而是索赔的算盘；当村民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出谋划策，当妻儿你一言我一语地怂恿加价，那丁点儿本善瞬间烟消云散，那点根植于人性的趋利本能，便如荒草般疯长，吞没了最后的良知。他们把旁人的生死惊魂，当作天降横财；把一堵塌了又砌的围墙，当作生财门道。墙倒，财来；墙塌，人性的贪婪便在一砌再砌的过程中，一览无余！那堵风水宝地上的墙，砌的是砖石，围的是贪婪，隔开了人间的善意，也圈死了自家的生路。

一定会有人艳羡，杨家占了块风水宝地，才有这纷至沓来的“财运”！但谁又能料到，那些失控的汽车，撞开了杨家的财路，也最终碾断了杨家的生脉！

这世间哪里会有不劳而获的幸运呢？所有看似唾手可得的意外之财，不过是命运埋下的高利贷，迟早要连本带利地还。

这些年，我与双琪偶有聚首，谈及当年那场惊魂，谈及杨家的兴衰，总忍不住唏嘘。那道被修正的公路弯道，早已成“正道”，往来车辆川流不息，可人心的弯道，又该如何修正？世人在追逐利益的路上行色匆匆，却忘了，真正的安稳，从不是靠算计得来，而是靠向善的本心守护。

愿那道被扶正的弯道，能警醒每一个路过的人：趋利之心人皆有之，但守住底线，心存善念，才是人生最稳妥的坦途。

愿我们都能在世事的弯道处，守住内心的清明，不被贪婪裹挟，不被侥幸迷眼，稳住心神，向善前行。

是为后记。

附：

李恒森先生精评

拜读大作，深感老师文笔之老辣，寓意之深刻！贪欲如饮咸水，愈饮愈渴。

初尝时似得蜜糖，终了时方知是鸩毒。

老子言“祸兮福之所倚”，贪得之利，常为祸根。

昔和珅聚天下财帛，乾隆朝何等煊赫，一朝新帝登基，三尺白绫了却，家财尽归国库。

石崇斗富炫于金谷园，终因财招祸，身死东市。

眼前珠玉，转眼即成锁链；手中黄金，他日或化镣铐。

小贪蚀心，大贪毁身。

商人逐利而失信，官吏纳贿而丢官，君王贪疆而失国——古今一理。

看似取巧，实是掘坑自陷；以为捷径，恰是悬崖之途。

《周易》早有警示：“德不配位，必有灾殃。”贪欲所得，多属“不配之位”。

天理昭昭，取非其有者，终将加倍偿还。

守分知足者，或似愚钝，然步步踏实，反能行远。

贪泉之水，智者不饮；非分之得，明者不取。

此非清高，乃是看清：世间万事，早有价码藏在暗中。

闹闹女士精评

您用冷峻的笔锋，描绘了一场“砌墙生财”的荒诞行径，以一场公路事故为切口，将工程疏漏的现实疮疤与风水玄学的宿命隐喻编织交织，笔法老道地撕开了人性贪婪的遮羞布，在“风水宝地那堵墙”砌起来的因果链条里，完成对不劳而获、投机取巧、趁火打劫者的深刻讽喻；都说“人性本恶“，但可贵的是，您用“我”与双琪的生死情谊，在冰冷的人性剖白中，添了一抹温暖的底色，让读者在这凉薄的世间，依然相信“人心向善”。

您没有局限于单纯的事故叙事，而是直指人心的“弯道”，立意厚重，读来令人叹服。风水宝地不养善，不义之财终是劫！谢谢您用一篇好故事，警醒世人！写的真好，由衷地为您点赞！

彩云老师精评

小说通过“弯道风水墙”这一核心意象，层层剥开人性贪婪与命运反噬的深刻主题。

开篇废墟场景的细腻描摹，瞬间奠立苍凉宿命基调；叙事在二十年时空交错中展开，以杨氏家族从“撞墙致富”到家破人亡的悲剧为主线，穿插叙述者与友人翻车的亲身经历，形成双重镜像反思。

作者巧妙将道路设计缺陷、保险理赔漏洞等社会症结，与民间风水玄学交织，让超自然报应与现实因果彼此叩问。

那堵反复坍塌重砌的墙，既是具象的牟利工具，更是隐喻人心贪欲的屏障，它围住了不义之财，也隔绝了良知与生路。

结尾酒馆对话如警世钟鸣，点明“修正道路易，修正人心难”的箴言。小说语言质实而富有张力，情节跌宕中贯穿着冷峻的哲学审视，堪称一篇融合志怪笔法与现实主义关怀的现代寓言。

钱兆金老师精评

《墙》是一篇构思精妙的现代小说。以一道设计缺陷的夺命弯道为核心，通过“墙”这一核心意象，深刻揭示了人性贪婪的异化过程。

杨氏家族将他人灾祸视为天降横财，在一次次“撞墙-索赔-修墙”的循环中，良知被彻底吞噬。作者巧妙融合风水玄学、道路工程腐败、保险漏洞等现实元素，构建了一个因果报应的警示故事。

语言冷峻有力，结尾点睛之笔“修正道路易，修正人心难”振聋发聩，体现了深刻的现实批判与哲学思考。

五龄候大哥精评

《墙》这篇小说以冷峻笔触构筑人性迷宫，将贪欲与因果交织成血色寓言。

杨家围墙在事故中塌而复建，成了吞噬良知的虎口——从索赔青菜的狡黠，到设局敛财的疯狂，砖石缝隙里渗出的铜臭味，终在第八次坍塌时埋尽八条人命。

那道夺命弯道恰似命运的镰刀，既收割了杨德道违逆天规的妄念，更将杨泽仁们的贪嗔痴连根除尽。

锈迹斑斑的货车残骸是最残酷的墓碑，碾碎的不只是房屋，更是人心对横财的迷狂。

小说以墙为眼，洞穿了所有侥幸者的结局：当利欲之墙高过良知，必被命运的车轮碾成齑粉。

作者以公路弯道隐喻人性畸变，用豆腐渣围墙暗喻道德崩塌，在车祸与砌墙的循环中，完成对现代文明病灶的精准解剖—— 比物理弯道更危险的，是人心的欲望陷阱。

箫声如水兄弟精评

《墙》是一篇极具张力与深度的现代寓言小说。

作者以冷峻精准的笔触，构建了一个由“风水宝地”、“夺命弯道”与“贪婪之墙”三重意象交织而成的叙事迷宫，在现实主义的土壤中，开出了一朵荒诞而凄厉的命运之花。

作者对人性异化的刻画尤为出色。杨家人从最初事故后的些许不安（杨泽仁曾想先救人），到在村民怂恿、家人算计下迅速滑向唯利是图，再到后来将他人灾祸视为“送财上门”的麻木与期待，整个过程层层递进，令人心惊。

特别是“听不到撞墙声难以入眠”的细节，将贪婪如何异化人的感知与情感，刻画得淋漓尽致。杨家大儿子与保险员的“勾兑”，更将批判的锋芒指向更广泛的社会机制与人性共谋。

小说超越了对个别家庭悲剧的讲述，上升为对普遍人性弱点与社会现象的深刻洞察。

它探讨了：在制度缺陷（道路设计失误、监管缺失、保险漏洞）与人性贪婪（趁灾索赔、投机取巧）的合谋下，个体与家庭如何被拖入毁灭的深渊。

它警示世人：所有不劳而获的“横财”，都可能标着毁灭的价码；所有基于他人苦难的侥幸，终将反噬自身。真正的“坦途”，不在于风水宝地，而在于内心的良知与对规则的敬畏。

梦瑶女士精评

这篇小说我连续又读了三遍：读完内心仿佛也经历了一场关于人性与抉择的震荡。

你以一道“弯”为轴，铺展开的不仅是一个家庭的故事，更是一则锋利的人性寓言。

一堵墙，照见人心的沟壑 你将杨家的围墙写得极妙——它不只是砖石，更是人性的试金石。

墙一次次被撞塌，又一次次被砌高，砌墙的手垒起的不是庇护，而是不断膨胀的贪欲。

当一家人在事故现场迅速将“灾祸”换算成“财运”，那种冰冷的算计感扑面而来。

这哪里是墙？分明是一面镜子，照出了利益之下，善念如何被吞噬、人心如何走向荒芜。

一种选择，指向终极的安稳，你最终没有停留在批判与唏嘘，而是指向了救赎的可能——“向善的本心”。

在算计成风、利益至上的世道里，你呼唤的“守住内心的清明”，仿佛暗夜中的微光，不耀眼，却坚定。这让你文字的意义超越了故事本身，成为一记敲在读者心头的警钟。

你的笔触冷静而锋利，叙事节奏沉稳绵密，像一位敏锐的观察者，剖开事件肌理，直抵人性核心。

而结尾处的祈愿，又为这冷峻的审视注入了一份温暖的冀望，使得文章在锐利之余，留存了抚慰人心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