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坟

砚楷诗书画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听坟</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文/砚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摄影/砚楷</span></p><p class="ql-block">这大约是土地最像土地的时刻了。</p><p class="ql-block">秋已深到了极处,再深一步,便要跨进冬天的门槛。田畴早已空了,赤裸着,坦呈着收割后那种精疲力竭的、凹陷的胸膛。庄稼的骸骨——那些低矮的、尖锐的茬口,还固执地钉在土里,风过时,发出一种极细碎、极干燥的磨牙声,仿佛大地在睡梦中无意识的咀嚼。视野因此而辽阔,一直可以望到天边那一道青灰色的、沉默的弧线。天空高而峭,云絮稀薄,像被漂洗过无数次的旧棉,漏下一种清冽的、缺乏温度的光。这光落在空旷的田野上,并不增添什么暖意,反倒照得万物都失了血色,只剩下筋骨与轮廓,俨然一幅用炭笔勾勒的、尚未完成的素描。</p><p class="ql-block">而那一座座坟茔,便在这片空旷里,突兀地、却又极其自然地隆起着。</p><p class="ql-block">它们是田地的另一种作物,是根须向着黑暗深处扎去的、永不收割的植株。此刻,环绕它们的草,也到了生命的尽头。那不再是春夏时节那种嚣张的、饱含汁液的绿,而是一种彻底的衰白。不是雪那种新鲜的、有光泽的白,是骨殖的白,是旧纸的白,是被时间与风日复一日反复漂洗、淘空了所有记忆与情绪后,剩下一种本质的、哑然的颜色。草茎枯瘦,互相倚靠着,在风里索索地抖,发出类似叹息的、连绵不断的窸窣。其间纠结着暗褐色的荆棘,张着细小而倔强的钩刺,像这坟冢无言的卫兵,守护着一些不欲人知的秘密。</p> <p class="ql-block">乡间规矩,冬至前须得清理坟头的荒草与荆棘,谓之“清坟”。一则让先人在另一个世界不至觉得荒芜窘迫,二则似乎也含着一种仪式性的斩除,将阳间蔓生的杂乱与衰朽,从亡者的居所旁暂时驱开。我握着短柄的镰刀,刀刃锈迹与寒光参半,柄身被岁月磨出了深褐的油润。我走向属于我家族名下的那座土丘。它很普通,矮矮的,混在一众相似的土丘里,并无特别标识。碑石是粗砺的,字迹早已被风雨蚀得模糊难辨,只留下一些深深浅浅的凹槽,指肚抚上去,能感到石头的凉,与历史那粗砂纸般的质地。</p><p class="ql-block">我弯下腰,镰刀切入衰草的根部,发出“嚓、嚓”的声响,干燥,果断,带着一种毁灭的清脆。草茎应声而倒,倒伏时扬起一股微尘,那是一种混合了干土、碎叶与死亡植物体味的、极其古老的气息。汗水很快从额角沁出,沿着太阳穴流下,痒梭梭的。在这机械的、近乎重复的动作里,我的思绪有些飘忽。我割去的,是这一年的光阴么?还是仅仅是一些无谓的、徒然生长的遮蔽?先人在地下,果真需要这一方整洁么?这劳动,究竟是为了慰藉他们,还是为了安抚我们自己心里那点对于荒芜与遗忘的恐惧?</p><p class="ql-block">“嚓——”</p><p class="ql-block">又一下。</p><p class="ql-block">忽然,那“嚓”声的余韵里,掺进了一点别的什么。极细微,极清脆,像是有谁在很远的地方,用极小的银锤,敲击了一块极薄的琉璃。</p><p class="ql-block">我的手停住了。</p> <p class="ql-block">屏住呼吸。田野的风似乎也凝了一凝。衰白的草根深处,泥土与碎石的缝隙里,被我的镰刀惊扰了的、沉睡的黑暗边缘——又是一声:“聒——聒——”</p><p class="ql-block">短促,锐利,带着金属的质感,却又分明是活的,是颤动的。</p><p class="ql-block">是蝈蝈。</p><p class="ql-block">我的心脏,无端地收紧了一下,像被那细小的声音之针,轻轻刺中了某个柔软的角落。我小心翼翼地拨开刚刚割倒的、尚有余温的草,向幽暗的根部寻索。泥土是深褐近黑的,夹杂着细小的砂粒与往年腐烂的草根。然后,我看见了它。</p><p class="ql-block">它伏在一小片苔藓的残迹上,那苔藓也是枯黄的,像一小块锈蚀的铜片。它约有一寸来长,通体是一种沉着的、与土地几乎无二的苍褐色,并非秋日田野里常见的翠绿。那颜色是如此妥帖,仿佛不是长在身上,而是从泥土里直接濡染而来,是土地浓缩成的一滴精魂。它的头很大,几乎占去身长的三分之一,两条细长的触须像最灵敏的天线,在空中惶惑地、飞速地颤动着,探测着这个突然变得明亮而危险的世界。那对著名的、用于摩擦鸣叫的覆翅,此刻紧闭着,边缘有一道细细的、若有若无的浅黄纹路,像古琴边缘的镶线。</p><p class="ql-block">它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凝视,没有立刻跳开,只是将那硕大的头颅微微偏转,一对复眼——那无数细小的、晶亮的六边形构成的半球体——反射着天光,呈现出一种复杂莫测的、冷静的幽黑。在那幽黑里,我仿佛看见了整个缩小了的、颠倒了的天穹,以及我自己模糊而扭曲的倒影。我们就这样对峙着,在这坟茔的脚下,在一片刚刚被剥除了伪装的、新鲜的土地上。时间,仿佛被那对复眼吸了进去,变得粘稠而迟缓。</p> <p class="ql-block">老人讲,秋末的蝈蝈,尤其是坟地里捉到的,是“过冬的灵虫”。它们饮风霜,食衰草,体魄里浸透了肃杀之气,却又在最深的寒冷里,保有着一线不肯熄灭的生机。若能捕得,小心用麦秆编的小笼供养起来,置于温暖的屋内,每日喂以鲜嫩的菜叶、瓜瓤,甚至一两粒饭米,它便能一直鸣叫,穿过漫长的冬季,直到来年正月。那声音,便不再是田野间喧嚣的合唱,而成了斗室里孤绝的、对抗时间与季候的独奏。在呵气成霜的清晨,或风雪敲窗的夜晚,听着那一两声清脆的“聒聒”,仿佛就固守住了一整个失落的秋天,便觉得春天再远,也总归是会来的。</p><p class="ql-block">那是一种何等奢侈的妄想,又何等悲壮的携带啊。要将一片荒野的声音,囚禁于方寸之间,让它代替我们去活过那沉默的、死亡的季节。</p><p class="ql-block">眼前的这一只,便是这样的“灵虫”么?它从盛夏的浓荫里一路歌唱而来,唱到草木摇落,唱到天地改容,最后遁入这最后的避难所——生与死的边界,衰草与荆棘的城池。这里没有农人的脚步惊扰,没有收割的镰刀扫荡,只有寂静,与更深的寂静为伴。藏身于此,是否也聆听着地下的静默?它的鸣叫,是在与亘古的安息对话,还是仅仅出于一种生命的、盲目的惯性?</p><p class="ql-block">我缓缓地伸出手,手掌弓起,形成一个温柔的、阴影的牢笼。我能感到自己指尖的微凉,与掌心那一点潮湿的汗意。它似乎计算着跳跃的角度与时机,覆翅微微耸动,后腿那惊人的、弹簧般的肌肉已然绷紧。就在我即将合拢手掌的刹那——</p><p class="ql-block">“聒聒!”</p><p class="ql-block">它猛地一跃,不是向着旁边,竟是向着那坟冢的上方,那道被衰草覆盖的、陡峭的土坡。褐色的身影在空中划过一道短促而决绝的弧线,准确地没入另一丛更密、更深的荆棘与荒草之中,霎时不见了踪影。只留下那一声最后的鸣叫,还在清冷的空气里,留下几圈细不可察的涟漪。</p> <p class="ql-block">我直起身,望着那丛兀自微微晃动的草梢,心里没有多少捕捉未遂的懊恼,反倒漾开一片空茫的、近乎释然的水域。它属于这里。或许,它比我,比任何活着的、行走于日光下的人,都更懂得这片坟地的语言。它的鸣叫,本就是这土地呼吸的一部分,是寂静的另一种形态,是献给消亡的、永不妥协的颂歌,或是安魂曲。</p><p class="ql-block">我忽然想起我的叔公,一个沉默的、终身与土地为伴的老人。他晚年耳朵很背了,与人交谈需得大声呼喊。可他总说,他能听见田里的声音。他说麦子抽穗时,声音像下小雨;玉米拔节时,声音像骨头在轻轻咯吱;而深秋的夜里,他能听见土地“收拢”的声音,像巨大的手掌在合拢,把一切生机都缓缓地、妥帖地收入掌心之下,珍藏起来,等待下一个轮回。那时我们只觉得他老糊涂了,说的是疯话。此刻站在这坟茔前,面对着这只遁入虚无的蝈蝈,我忽然有些懂得了。他听见的,或许并非物理的声响,而是土地那缓慢、深沉、无所不包的脉搏与律动。那是一种需要将灵魂贴在地上,才能感知到的宏大寂静中的细微震颤。而这只蝈蝈,便是那震颤在某一时刻,凝结成的一个尖锐的、可闻的音符。</p><p class="ql-block">我重新拿起镰刀,继续我未竟的“清坟”。动作依旧,心境却已不同。每一镰下去,那“嚓嚓”声里,我仿佛都在侧耳倾听,倾听草径断裂时是否也有痛楚的呻吟,倾听泥土被惊扰时是否发出深长的叹息,倾听在那层层叠叠的衰败之下,是否还有别的、更顽强的生命在蛰伏,在等待,在积蓄着穿越寒冬的力量。我的劳作,不再是一种单纯的清除,而成了一种探访,一种对这片生死交织之地的、笨拙而虔诚的阅读。</p> <p class="ql-block">日头渐渐西斜,光线变得愈加醇厚,给万物都镶上了一道毛茸茸的金边。我祖辈的坟茔,终于被我清理出来,显露出泥土本身的、浑黄而质朴的形体,像一个疲惫但整洁的老人,终于可以毫无遮蔽地晒一晒这年末的太阳了。我将割下的衰草与荆棘拢到一处,它们堆成小小的一垛,散发着浓烈的、略带辛辣的草木朽气。这气味并不难闻,它厚重,诚实,是生命彻底燃烧、分解、回归本源前,最后的气息。</p><p class="ql-block">我该回去了。</p><p class="ql-block">提着那捆作为劳作证明的柴草,我最后望了一眼那片坟地。在斜阳的余晖里,那一座座土丘的轮廓被拉得很长,显得温柔了许多。衰白的草浪在风中缓缓起伏,依旧唱着那支无词的歌。我知道,那只苍褐色的蝈蝈,一定藏在其中的某个角落,它的覆翅微微翕张,正在调整着音簧,准备在星子浮现、大地彻底沉入黑暗之前,发出今晚的第一声鸣叫。那将是献给黑夜的,也是献给自身存在的,一个微小的、坚定的注解。</p><p class="ql-block">而我带走的,只是一身尘土,两手空空,以及满耳那无声的、却比任何具体声响都更浩大的寂静。那寂静里,有镰刀与草茎的摩擦,有泥土深处的悸动,有一只蝈蝈遁走时划破空气的微澜,更有无数个春天,在死亡的被褥之下,那蠢蠢欲动的、温暖的胎音。</p><p class="ql-block">我转过身,向着村庄的方向走去。身后,是无边的田野与星罗的坟冢。身前,是几缕最先升起的、淡蓝的炊烟。我走在生与死之间,走在收获与荒芜之间,像一个移动的标点,短暂地连接起这页大地上永恒的句子。风更凉了,直往领口里钻。我忽然觉得,这个冬天,或许并不会太冷。因为总有些东西,是镰刀割不尽,寒风冻不死的。它们藏在最深最暗的角落,用一种我们几乎无法察觉的方式,鸣叫着,存在着,将整个消失的秋天,都固执地、秘密地,带往时间的另一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