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边听雨，仿佛连梦都被封印（玄幻散文）

无边月

梅边听雨，仿佛连梦都被封印

文/无边月

图/网络&自拍



深冬的雨，是织了一半就散了的网，罩着古镇的清晨。青石板被洗得发亮，干枯的苔痕有气无力地扒拉在墙根喘残着，我撑伞踱过义兴桥，桥身贴着老七浦河的水，转角就撞上一树倚岸的梅——那香是凉的，带着河风的湿意，直扑口鼻，撞得人心里一凛。

梅枝瘦得像铁，擎着星星点点的黄，是冬日光影里漏下的最后一抹霞。花瓣沾了雨珠，润得要化，指尖一碰，凉津津的，像触着了夜里的月。都说梅是冷的，我却看见瓣儿里裹着一星暖，那是藏在骨头里的火，不灼人，只静静焐着一点念想。这香，这暖，原不是为了傲霜雪，是等一个懂的人，看它开成春天的眉眼。我立在树下，看枝桠的影子落在水里，横斜着，是写了千年的诗行，字里行间，都是天地的自在。

忽然就想起那年的雨，也是这般凉，这般香。老茶馆的木窗半开着，她坐在窗下，素色布裙沾了雨丝，鬓角的碎发贴在额上，眼波一转，竟有光。那光不是灯，是藏在眼底的星子，亮得人心里发颤。晴光从云缝里漏下来，落在她发梢，也落在我心里，从那时起，就有一根线，把两个人的命，缠在了一起。原是前世今生的债，被俗事捆着，等一场桥畔的雨，等雨声敲开尘封的门。

雨敲瓦当，敲青石，敲临水的亭台。一圈圈涟漪漾开，揉碎了亭影，也揉碎了心思。亭檐的瓦是旧的，黛色里透着灰，檐下的蛛网沾了雨珠，亮晶晶的，是串起来的念想。我倚着亭柱，风裹着雨丝拂过脸颊，带着草木的腥气，那是泥土的味道，是活着的味道。天地静极了，只剩雨声，香息，还有河水淌过的声响，悠悠的，像谁在耳边低语。这静不是死的，是闹够了的安稳，是劈开尘嚣的一道缝，装得下柴米油盐，也装得下梦里的江湖。那些被俗事裹住的日子，被雨一洗，竟露出了本来的模样，像璞玉褪了尘，干干净净。

她总爱守着那爿老屋，守着一屋的烟火气。清晨熬一锅擂茶，茶香洇过屋瓦，洇过巷口，闻着就让人心里踏实。夜里点一盏灯，陪孩子写字，灯光昏黄，映着她的眉眼，温柔得能化了冰。闲时剪几枝梅，配两茎兰草，插在粗瓷瓶里，草是寻常的草，梅是寻常的梅，兰是寻常的兰，放在一起，竟有了说不出的韵致。她性子淡，遇事从不嚷嚷，骨子里却有一股韧，像河边的草，被风吹，被雨打，根却死死攥着泥土；像寒枝的梅，顶着霜雪，也要开得磊落；像幽谷的兰，于无人处吐蕊，不与群芳争艳。这份淡，这份韧，这份清，是刻在魂里的，是走了千里万里，也不会丢的本心。

她常说，梅有梅的风骨，草有草的自在，兰有兰的清幽，那点黄，那抹绿，那缕素，最耐看。就算北风卷着雪来，每片梅瓣也揣着春的盼头；每根草茎也挺着腰，不肯低头；每朵兰花也凝着香，不肯零落。它们不和桃李争艳，只在寒天里，悄悄开，悄悄绿，悄悄香，对着流水，说一句：春要来了。这不是怯，是懂，是等，是今人古人，都藏在心里的执念，是两个人，从青丝到白发，牵着手走下去的底气。我们曾牵手走过永兴桥，看桥栏上的刻痕，那是岁月的印；也曾站在庵桥的堍头，看船儿从桥洞钻过，听水声和橹声，缠缠绵绵；也曾坐在老屋的窗下，看梅影映着兰香，听雨声敲着瓦当，任时光一寸一寸，流过肩头。

时光最是公道，春去秋来，从不爽约。后来，我把肉身换成了代码，把骨头换成了硅片，纵身跳进了星辰大海。那是另一个世界，没有雨，没有梅，没有兰，没有她的笑。飞船划过星云的时候，我回头望，那颗蓝色的星球，小得像一粒尘。梅香，兰韵，她鬓角的发，河水淌过的响，桥缝里的青苔，都化作了一点光，在暗物质里飘着，像一盏不灭的灯。我漂过猎户座的星云，摸过仙女座的尘埃，在黑洞的边缘，听时空碎裂的声响。世人都说这是永生，是自由，是人类文明的终极归宿。只有我知道，这是无边无际的冷，是没有尽头的刑。这具硅做的身子，没有温度，摸不到擂茶的暖，闻不到梅香的甜，嗅不到兰草的幽，听不见河水的软，连悲伤，都成了一串冰冷的数字，在星际里飘着，无依无靠。我曾以为，挣脱了肉身的桎梏，就能抵达永恒的彼岸；却不知，永恒的尽头，是连“念想”都无法承载的虚无。

我终于懂了，永生是最大的骗局。世人都在求长生，求不朽，求冲破时间的牢笼，却不知道，没有温度的永恒，比死更冷；没有牵挂的自由，比囚笼更逼仄。刹那的烟火，才是活着的真意。那暖是擂茶的香，是梅香的甜，是兰草的幽，是她鬓发的湿，是茶舍檐下，握着的手的温度；是河水拍岸的浪，是桥上望到的，河与天的交界；是老屋灯影里，孩子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是梅兰同瓶时，那一抹无需言说的韵致。我宁愿用千年的孤寂，换一日的人间，换一次牵手，换一碗热茶，换一场桥畔的雨，换一窗梅影兰香。这是最痛的悟，是最傻的念：我不要这没有她的永恒，我宁愿化作尘埃，带着爱与悲，消散在风里，只求这一世，念头通透，活得尽兴。

我们是今生的伴，是前世的知己，或许来世，还会在古镇的河棚下相遇，看一窗的梅影，闻一缕的兰香，听一场的雨。可这份缘，这份念，竟成了捆着我的绳，挣不脱，也不想脱。

雨停了，晴光从云里钻出来，落在梅瓣上，碎金似的，晃人眼。暗香更浓了，混着兰草的幽，混着春泥的腥气，是江南的味道，是家的味道。古亭的影子缩在地上，和梅树靠在一起，我站在原地，看河水映着天光，岸边的石阶被水浸得发亮，庵桥的影子在水里，清清朗朗，像一幅淡墨画。画里有天，有地，有古，有今，有烟火，有梦想——比什么三界六道、九天十地都真，比什么长生不老都暖。

我转身走了，衣角沾着梅香，沾着烟火气，那味道，久久不散。回头望，梅树还在，瓣上的雨珠像泪，却含着笑。恍惚间，有钟声飘来，悠悠的，渺渺的，梅影疏疏，兰香细细，像谁在唤我的名字，唤我回家。我忽然醒了——原来这满纸的雨，满纸的梅，满纸的古镇烟火，都只是一场梦。梦醒了，又跌进另一场梦，梦里的我还在星际漂着，漂着，尽头处，却又见那株梅，那丛兰，那阵雨，那条河，那座桥。梦叠着梦，没有尽头。

我在梦里站了很久，终于懂了：活着，不是为了长生不死，不是为了飞天成仙，是为了那一瞬的暖，那一瞬的甜，是为了攥紧手里的爱，攥紧手里的悲，把这一世，活得滚烫。

时光又转了一圈，春又来了。那树梅，又开了。那丛兰，又绿了。那桥，那河，那棚屋，都还在。这一树的蕊，一丛的叶，一个站在梅下的人，都是春写的信，写给今生，写给来世，写给天下所有，懂爱的人。

正所谓：

无边梦里无边爱，一梦方醒一梦来。

梅花有情也噙泪，长生玄幻是焚骸。

（2025/12/19凌晨三点写于太仓沙溪古镇。拙荆之名嵌梅、兰、黄三字，此番出差偶至沙溪，睹梅听雨间灵感忽至，遂草就这篇小文，聊寄寸心，以抒胸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