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改农场国民党将校级高官失踪之谜

鲁一夫

01 孤客赴任 1953年2月中旬，一条乌篷小船晃晃悠悠靠上了苏北一个名叫“王家圩”的简陋码头。船篷里钻出一个年轻人，身板挺直，他叫刘继民，二十二岁，此行的目的地，是华东劳改农场，身份是公安局的一名新警察。刘继民是山东文登人，从小家境贫寒。1946年1月，16岁的他就被“国军”抓了壮丁，给一个团长当卫士。刘继民脑子活络，心里门儿清，给“国军”卖命不是什么好出路。于是，跟了团长不到三个月，他就来了个脚底抹油——开小差了。他本想摸回山东老家，可半道上却撞见了浩浩荡荡的解放军队伍。几个说着一口地道胶东话的老乡围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给他“上政治课”。 　　就这么着，他稀里糊涂地来了个“光荣入伍”。从那时起，直到1949年5月大上海的枪声停息，刘继民跟着部队南征北战，身上留过弹片，胸前挂过功章，也从一个普通战士干到了班长。上海解放后，部队转业，他被分配到了上海市税务系统，在区税务局当了一名税务员。他本以为，这辈子大概就要在这十里洋场，伴着算盘珠子的脆响声度过了。可命运这东西，偏就喜欢在人最安逸的时候，给你来个急转弯。这个弯，就转在了一个叫唐能平的人身上。唐能平，同样是山东文登人，是刘继民的老上级，更是他的救命恩人。当年在路上把他“策反”进解放军队伍的，为首的那个排长就是唐能平。战场上，他两次把刘继民从鬼门关前给拽了回来，这份恩情，刘继民一辈子都刻在心里。上海一解放，唐能平转业进了新成立的上海市公安局。1952年，国家决定在苏北那片荒无人烟的盐碱地上组建华东劳改农场，关押改造大批的旧社会牛鬼蛇神。唐能平调任了农场公安局的副局长。两人一个在税务，一个在公安，又隔着几百里地，按理说本该没了交集。可缘分这根线，偏偏又把他们拴到了一起。那是春节前，刘继民揣着刚发的工资，跑到南京路上去置办年货。刚走到国际饭店门口，冷不丁地就跟一个穿着公安制服的高大汉子撞了个满怀。刘继民刚想道歉，一抬头，两人都愣住了。“继民？你小子！”久别重逢的喜悦还没过，唐能平的话头就转了向。他告诉刘继民，自己这次来上海，是为农场公安局招揽几名政治可靠、身体健康、头脑灵活的得力干将。“怎么样，小子，有没有兴趣跟着老哥去苏北干一番大事业？”唐能平拍着刘继民的肩膀，唾沫星子横飞。刘继民那会儿对税务工作正干得起劲，要是换了别人，他早就一口回绝了。可眼前这位是唐能平，是救过他两次命的恩人，就凭这份情义，他没法当场把话说死，只能含糊地支吾着。他这一犹豫，在唐能平看来就是有门儿。老唐立刻火力全开，使出了浑身解数，把苏北那旮旯的土特产，掰着指头一样样地数落：滩涂上的野鸭草鸡，肥得流油；散养的黄牛山羊，炖一锅香飘十里；河里的鱼虾蟹鳖，个个生猛；地里的莲藕花生、西瓜桑枣，甜得赛蜜……他绘声绘色地描述着，直把刘继民说得口水暗咽，仿佛已经闻到了那勾人的香味。 　　眼看火候差不多了，唐能平一把将刘继民扯进了饭店，点了三四个硬菜，要了一瓶烧酒，推杯换盏之间，就把刘继民灌了个七荤八素。酒酣耳热之际，唐能平从公文包里摸出一张表格，递到了刘继民面前。“来，继民，把这个填了。以后，咱们兄弟俩又可以在一个锅里搅马勺了！”刘继民当时已经喝得天旋地转，歪歪扭扭地签上了自己的大名。第二天，刘继民头痛欲裂地到税务局上班，昨天饭桌上的事，早忘得一干二净。一进院子，就看见一群同事围着公告栏指指点点。他好奇地凑过去一看，只见一纸红彤彤的“光荣榜”上，赫然写着“表彰支援苏北建设的刘继民同志”，他的名字排在第一个。“轰”的一声，刘继民急得满头大汗，转身就想去找唐能平，要把这事给推了。可他刚一转身，局长满面春风地把他请进了办公室。一番热情洋溢的表扬之后，局长拍着他的肩膀，让他先回家休息几天，过了年就办工作交接。刘继民不死心，找到了唐能平下榻的旅馆。可得到的答复却是：木板上砸钉子——木已成舟。组织程序已经走完，什么都不能挽回了。看着刘继民那张苦瓜脸，唐能平也有些过意不去，他松了口，答应让刘继民过了年先休息半个月，回山东老家探完亲，再去苏北报到。三天前，刘继民从上海给唐能平发了电报，告知自己即将赴任。唐能平的回电很快就来了，言辞热烈，让他务必在王家圩码头上岸，届时他将亲自前往迎接，并设宴接风，不醉不休。然而此刻，当刘继民又冷又饿又淋着雨地站在王家圩这破败的码头上时，别说唐能平的影子，就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02 被“下马威”的卧底刘继民在码头上等到耐心快要被冷雨浇灭的时候，远处泥泞的小道上才终于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人撑着一把油纸伞，在灰蒙蒙的暮色里像个移动的蘑菇。走得近了，才看清是个小个子男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土布棉袄，裤腿上沾满了泥点，十足一副当地庄稼汉的模样。男人走到跟前，收了伞，露出一张被海风吹得黝黑皴裂的脸。他眯着眼打量了刘继民一番，操着一口苏北腔调，试探着问：“是刘继民同志吧？唐局长派我来接你的。”刘继民冻得嘴唇都有些发紫，他强压着怒意，闷声问：“唐局长呢？”“唐局长有紧急公务，实在是抽不开身。”小个子男人脸上堆着笑，态度倒是很谦和，“我姓缪，农场公安局侦察股的。小刘同志，咱们先去吃饭，吃饱了再说。”听到“吃饭”两个字，刘继民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他也顾不上再追问唐能平为什么失约，他抖了抖身上的雨水，跟着老缪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进了镇子。王家圩镇小得可怜，一条主街从头望到尾，两边的铺子大多关着门，只有一家小饭馆的窗户里透出昏黄的灯光。老缪领着他进了门，一股夹杂着油烟和霉味的热气扑面而来。 　　刘继民找了张靠墙的桌子坐下，心里还惦记着唐能平电报里“不醉不休”的接风宴，正等着老缪张罗着点菜，好让那些野鸭草鸡、黄牛山羊之类的硬菜赶紧上来，再烫上一壶烧酒，痛痛快快地驱驱寒气。可他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饭馆伙计端上来的一碗清汤寡水的阳春面。面条在碗里孤零零地飘着，上面撒了几星葱花，连点油星子都难找。“小刘，赶紧趁热吃吧，”老缪把筷子递给他，“吃了咱们还得赶十五里地去场部呢。”刘继民彻底傻了眼，他盯着那碗阳春面，抬起头，声音里已经带上了质问的腔调：“老缪，这就是唐局长的接风宴？”老缪似乎没听出他话里的不满，憨厚地笑了笑：“唐局长是真的有急事，你就听我安排吧。场部的条件比这儿好，到了就知道了。”事已至此，刘继民还能说什么？他端起碗，三下五除二地把那碗阳春面扒拉进肚子，连汤都喝了个精光。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但好歹是口热乎的，让他冻僵的身体缓过来一丝暖意。出了饭馆，天已经全黑了。老缪打着手电筒在前面引路，两人踩着泥泞的小路，摸黑朝着农场场部走去。十五里地，在漆黑的雨夜里显得格外漫长。刘继民心里已经盘算好了，等见到唐能平，非得先发一通牢骚不可。这算怎么回事？把人骗过来，连个面都不露，就用一碗阳春面给打发了？等他们终于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到场部时，刘继民才发现自己的想法太天真了。所谓的场部，不过是几排在黑夜里如同怪兽般匍匐着的低矮平房。四周静悄悄的，除了风声雨声，再听不到半点人声。唐能平没见着，任何一个欢迎新同事的人也没见着。就连一直陪着他的老缪，也把他领到后院一间破破烂烂的草房前后，指了指门，说了声“小刘你先在这里住下”，就转身消失在了夜色里。刘继民推开那扇一碰就“嘎吱”作响的木门，一股霉味混着稻草的气息扑鼻而来。他借着从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灯光打量着屋里：一张用几块木板和砖头临时搭起来的床铺，上面铺着一套被褥，虽然看着还算干净，但薄得像张纸，显然难以抵挡黄海之滨这湿冷的寒夜。床前，一张粗糙的白木小桌上，孤零零地放着一个暖瓶和一个搪瓷杯子。他走了一路，口干舌燥，拎起暖瓶想倒点水喝，却发现里面是空的。正当他心里那股无名火又要烧起来的时候，老缪又推门进来了，手里提着一个灌满了热水的新暖瓶。“唐局长今晚有事，实在过不来了。” 　　老缪把暖瓶放下，脸上还是那副歉意的笑容，“你先好好休息。”说完，不等刘继民开口，他又匆匆地走了。刘继民对着空荡荡的屋子，无奈地脱掉湿透的鞋袜，和衣躺在那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毕竟是旅途劳顿，没过多久，他就在冰冷的被窝里沉沉睡去。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刘继民是被饿醒的，他揉着眼睛坐起来，心想这下总该能吃顿像样的早饭了吧？唐能平说过的，用农场特产黄牛肉做馅儿的大包子，想必是有的。可当早饭被一个面无表情的小伙子送进来时，刘继民彻底懵了。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里，盛着半碗能照出人影的稀粥；旁边的小碟子里，是两个不大点、颜色有些发黑的窝窝头，外加一小撮黑乎乎的腌大头菜。这……这不是电影里给囚犯吃的伙食吗？刘继民的忍耐终于达到了极限。他“腾”地一下从床上跳下来，饭也顾不上吃了，推开门就往外冲。他要找到唐能平，当面问个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然而，他刚冲到伙房屋后，送饭的那个小伙子就像鬼魅一样从屋里蹿了出来，张开双臂拦住了他的去路。“对不起得很，”小伙子面无表情地说，“根据唐局长的指示，你的活动范围就在这个院子里。没有他的许可，不能越过那条警戒线。”他用下巴指了指院子门口用石灰撒的一道白线。刘继民气得浑身发抖，他瞪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年轻的小伙子，真想一拳挥过去。但转念一想，强闯肯定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把事情搞僵。不如先忍一忍，看看唐能平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这一忍，就是三天。整整三天，刘继民就像个犯人一样被画地为牢，困在这间破草房和那个小小的院子里。他吃了九顿标准的“囚犯饭”，从最初的愤怒，到后来的疑惑，再到最后的麻木。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上海得罪了什么人，被唐能平用这种方式给“发配”了。直到第三天下午，唐能平终于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一种既有歉意，又有一丝赞许的复杂表情。“继民，”唐能平的声音依旧洪亮，“这几天的苦头，没白吃。”刘继民一言不发，只是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唐能平叹了口气，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说道：“跟我来吧，是时候让你知道真相了。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极其机密的卧底任务。”03 失踪案唐能平把刘继民领进了场部一间相对整洁的办公室。唐能平亲手给他倒了杯热气腾腾的茶水，看着他一口气喝完，才在他对面坐下，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继民，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气，”唐能平开门见山，“但让你受这番委屈，实在是迫不得已。眼下，我们遇到了一个天大的难题，一个棘手到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的案子。”刘继民捧着温暖的茶杯，心里的火气消了大半。他抬眼看着唐能平，等着他的下文。“这事，得从一个月前说起。”唐能平点上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他的眼神变得凝重，“就在一个月前，我们农场里，有三个犯人离奇失踪了。”“逃了？”刘继民下意识地问。在劳改农场，犯人脱逃算不上什么新闻。唐能平摇了摇头，“如果只是普通的脱逃，倒也罢了，关键是，失踪的这三个人，身份非同一般。他们是许德绳、厉风行、诸知仁，三个人以前都是国民党‘交通部’交警总局的高级军官。”唐能平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这个许德绳，是陆军少将军衔。另外两个，厉风行和诸知仁，也都是陆军上校。解放前夕，他们以‘督察官’的名义，直接参与策划并指挥了交警部队对我们解放军的武装顽抗，手上沾满了我们同志的鲜血。交警部队被我们击溃后，这三个家伙侥幸逃脱，潜伏到了南京。”“他们以为能逃过人民的审判，聚合在一起，准备弄笔钱逃往香港。为了筹集本钱，他们对自己以前几个熟悉的下级军官的家眷下了黑手，实施了抢劫。之后，又用抢来的钱非法经营黄金，最后被我们一网打尽。数罪并罚，三个人都被判了无期徒刑，押解到我们华东劳改农场来服刑。”唐能平的语气愈发沉重：“像他们这种级别的重刑犯，是集中关押在直属总场管辖的重刑犯直属中队的，看管极其严密。可就是这样，他们还是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人间蒸发了。”事件发生在1953年1月2日上午。那天，直属中队三百多名犯人，被押解到黄海边的海滩上开挖海塘。许德绳他们三个人，就在二分队的第三小组。唐能平回忆道，“那天天气很反常。他们刚开始劳动不到一个小时，海滩上就起了雾。最初只是淡淡的一层，后来却越来越浓。不到二十分钟，能见度低到面对面都看不清人脸。”大雾一起，看守的公安部队和农场干部立刻紧张起来。他们马上加强了警戒力量，在除了面朝大海的那一侧以外的另外三个方向，迅速设置了三道由人墙组成的警戒线，还出动了仅有的几条警犬来回巡逻。至于大海那个方向，倒是不必担心。黄海的冬天，海水冰冷刺骨，岸边又没有任何船只，犯人绝无可能从海上逃脱。那场大雾，足足持续了一个小时。这时，伙房的犯人抬着木桶送来了开水，休息时间到了。各分队的带队干部按照惯例，开始对自己分管的犯人小组进行清点人数。“问题，就出在这个时候。”唐能平的拳头在桌上轻轻捶了一下，“二分队的干部小姜，点到第三小组时，发现不对劲了。他来来回回点了三遍，小组里十二个人，可他面前站着的，只有九个！”少了的，正是许德绳、厉风行和诸知仁。劳改队最怕的就是犯人脱逃，尤其是一次性逃了三个将校级的重刑犯。全中队的犯人被命令一律停止劳动，按照各自劳动的位置就地站队。 　　中队长、指导员亲自下场，挨个小组进行复检。点了两遍，结果还是一样。二分队第三小组，确确实实少了许德绳、厉风行、诸知仁三名犯人。直属中队的高中队长当时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嗡”的一下，大了一圈。他不敢有丝毫耽搁，马上下令收工，全体犯人返回监房，严加看管。同时，按照紧急预案，立刻展开了追逃行动：追踪小组火速出发，布控命令层层下达，并第一时间向场部和总场公安局作了报告。总场公安局接到报告后，也派出了追捕力量。整个劳改农场就像一台突然上紧了发条的机器，高速运转起来。“一个能容纳一万八千名犯人从事农业劳动的劳改农场，它的范围有多大，你可以想象一下。”唐能平看着刘继民，“从农场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腿脚快的人也得走上一整天。而他们那天劳动的位置，处于一个海湾的死角，地形非常封闭。从那里到离开农场地界的任何一个出口，至少得步行八个小时。”“从事发到发现他们失踪，满打满算也就两个多小时。所以，当时我们所有人都很乐观，认为这三个家伙绝对还在我们农场的地界里。电话打出去，各个分场的人员立刻卡住了所有要道，同时对本分场范围内所有可能藏人的犄角旮旯，比如芦苇荡、废弃的砖窑、茂密的树林，都进行了拉网式的搜查。我们都觉得，用不了半天，就能把这三个家伙给揪出来。”然而，情况的发展，却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由于脱逃的三名犯人身份特殊，罪行重大，农场方面几乎动用了能够动用的全部力量来实施追捕。农场的干部、公安部队的战士，甚至还组织了一批表现好的犯人，组成了临时的搜捕队。可是，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一直到案发后的第二十四个小时，追捕指挥部竟然连一丁点有价值的线索都没有收到。那三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到了这个时候，总场的领导也觉得不对劲了。” 　　唐能平把烟蒂在烟灰缸摁灭，“当时正局长去省里开会，我代行全权指挥。场党委直接把我叫到了会议室，听取追逃情况的汇报。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才真正感到了压力，并且隐约觉得，这事儿恐怕没那么简单。”党委会给他下了死命令：必须在二十四小时内，将逃犯追捕归案！唐能平从会议室出来，回到公安局，立刻清理思路。他用当年在战场上指挥打仗的方式来处理这个案子，接连下达了几道命令，把整个追捕网络又重新梳理加固了一遍。但他自己，却没有坐镇指挥部。他叫上了侦察股长，带了几名最精干的侦查员，牵上局里唯一一条德国黑背警犬，直奔案发现场——那片留下了谜团的海滩。“当时，我已经考虑到了另一种可能，”唐能平看着刘继民，一字一顿地说，“那三个犯人，会不会根本就没有脱逃，而是……被其他犯人杀害后，就地掩埋了？”唐能平一行人到达海滩时，现场已经被保护了起来。他们让当时在场的犯人指认了第三小组劳动时的确切位置，然后就地展开了细致的勘查。警犬被放开，在方圆不过几十平方米的范围内反复嗅闻。只要是人或者警犬认为有可疑的地方，一律就地深挖。他们在那片沙地上折腾了将近两个小时，挖出了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坑，有的甚至深达一米。然而，除了沙子和贝壳，什么都没有发现。与此同时，唐能平还亲自和侦察股长一起，徒步检查了通往海滩的那几条被划为警戒线的必经之路，也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脚印或者拖拽的痕迹。他杀的可能，似乎也被排除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唐能平的语气里充满了挫败感，“这案子，就这么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疙瘩，一个无头悬案。你说，这事儿蹊跷不蹊跷？”04 破碎线索追捕行动在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之后，最终不了了之。唐能平顶着巨大的压力，在获得总场党委的同意后，不得不下令撤回了所有追逃人员。这起离奇的失踪事件，就此成了一个悬案，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农场公安局每个人的心头。按照规定，公安局需要为这个案子起草一份结案材料，给上级一个说法。可怎么说？说犯人插翅飞了？还是遁地跑了？唐能平为此头疼不已，可就在他从上海“忽悠”刘继民回来，准备硬着头皮把这份报告定稿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传了出来。出事的是总场直属中队，还是那个发生失踪案的二分队第三小组。小组里一个名叫黄秋浩的犯人，在天晚上开小组学习会的时候，突然中风了。黄秋浩那年五十九岁，算是个有故事的人物。此人早年留学日本，专攻经济学，据说在这方面颇有心得。回国后，被南京国民政府的财政部聘为顾问，甚至一度给蒋介石当过经济讲师，被蒋氏客气地称为“先生”，还拿到过一笔数额不菲的特别薪金。如果他就此打住，或许还能落个学者的名声。可汪精卫叛国投敌，在日本人的扶植下组建伪政府，黄秋浩的骨头就软了。他被汪精卫一纸调令叫了去，委任了一个相当于副部长级别的高级顾问职位，从此死心塌地地当起了汉奸。在那个位置上，黄秋浩折腾得很欢。他不但替汪伪政府出谋划策，疯狂掠夺江南人民的经济财产，还利用早年在日本结下的人脉，跟那些已经以侵略者身份来到中国的日本同学、朋友们勾结得异常紧密，干了不少见不得光的勾当。抗战一胜利，军统局的人很快就找上了门。据说，原准备是判处死刑的。可他老婆是个有手段的女人，竟然写了一封声泪俱下的信给蒋介石，乞求蒋氏看在当年黄秋浩讲课的情分上，法外施恩，留他一条狗命。也不知是蒋介石真的动了恻隐之心，还是另有缘由，总之，黄秋浩最后捡了条命，被判了个无期徒刑。南京解放，黄秋浩又从国民党的监狱，转到了共产党的监狱。1952年，组建华东劳改农场，他又被列入了移押名单，押解到了这黄海之滨。按说，以黄秋浩的年龄，属于老年犯，可以不参加一线繁重的劳役。但他改造的态度却异常积极，或许是想早日减刑出去。他声称自己多年习练太极拳，身体硬朗得很，主动要求参加一线劳役。干部看他身板确实还算结实，也就点了头。可谁也没想到，这个看似硬朗的老头，其实一直患有高血压，只是他自己没什么感觉。这一段日子，又是挖海塘的重体力活，又是倒春寒的恶劣天气，他的身体早就到了极限。那天晚上的学习会上，他发言时情绪一激动，血管“嘣”地一下，人就倒了下去。值班干部是个姓周的老干部，一看情况不对，当即叫了四个身强力壮的犯人，卸下一块门板当担架，抬上黄秋浩就往四里地外的总场医院狂奔。从监房到医院，不是正规公路，而是犯人自己修的土路。那几天又连着下雨，路上坑坑洼洼，全是烂泥。结果，跑到半路，一个抬担架的犯人脚下一滑，把脚给扭了，疼得龇牙咧嘴，救人如救火，老周二话不说，把受伤的犯人换下来，自己顶了上去。老周已经四十五六岁了，此刻抬着一个一百多斤的病人急行，没一会儿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喘息声粗得像个破风箱。躺在门板上尚有一丝知觉的黄秋浩，听着耳边老周那撕心裂肺的喘气声，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几次想挣扎着示意停下，但老周根本不理他，硬是咬着牙，把黄秋浩抬到了总场医院。一进医院大门，担架刚放下，老周就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黄秋浩被送进了急诊室，这边老周刚缓过一口气，一个护士就急匆匆地跑过来叫他，说送来的那个病犯情况很不好，但嘴里一直在念叨着要见他，像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老周赶紧跟着护士进了急诊室。此时的黄秋浩，病情已经急剧恶化，连话都说不完整了。他看到老周进来，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眼：“周……周队长……谢谢你……我……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前些日子……失踪的许德绳……他们三个人……不是……不是脱逃……而是……”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医生见状，立刻把老周推出了急诊室，下令马上进行紧急抢救。老周这才意识到，黄秋浩临死前要说的，是一桩能揭开惊天大案的秘密！他不敢耽搁，当即从医院往农场公安局打了电话。唐能平知晓后，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抓起帽子就往医院赶。他冲进医院，对医生下的命令只有一句话：“不惜一切代价，把他给我救活！” 　　可惜，在手术结束三十二个小时后，黄秋浩因突发心肌梗死，还是死了。就这样，一段能够揭开三名将校级犯人失踪之谜真相的关键线索，被黄秋浩带进了另一个世界。唐能平站在医院的走廊里，喟然长叹，他当即召集了公安局里所有的侦查、追逃骨干，连夜开了一场案情分析会。那个值班干部老周，也被请到了会上，详细地复述了黄秋浩在急诊室里那段陈述。众人反复分析黄秋浩那句未说完的话——“不是脱逃，而是……”。答案，已经呼之欲出。许德绳、厉风行、诸知仁，这三名犯人，并非脱逃。他们，是被杀了。而同在一个小组劳动的黄秋浩，很可能就是这起凶杀案的目击者，或者至少是知情者。但是，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他选择了沉默。直到这次，他被老周的义举所感化，良心发现，才想在临死前把真相说出来。可惜，天不遂人愿。新的问题随之而来：如果许德绳三人果真是被同小组的其他犯人杀害的，那么，杀人者的动机，又是什么呢？05 锁定“飞湖帮”唐能平迅速安排人调查第三小组成员情况，一个惊人的事实很快浮出水面：这个小组的十二名犯人中，失踪的许德绳、厉风行、诸知仁三人，原是国民党交警总局派驻第五交警总队的“特别督察组”成员。而剩下的犯人里，竟然有七个人，都来自同一个地方，有着同一个身份——江苏太湖地区，臭名昭著的土匪武装，“飞湖帮”的骨干成员！交警总队和飞湖帮。“查！”唐能平的眼睛亮了，“立刻把这两拨人的档案都调过来，我要看看他们之间，到底存在着什么样的历史纠葛！”解放战争时期国民党的那个“交警总局”，和现在的交警完全是俩概念，这是一支武装特务部队。这支部队的来源，得追溯到军统头子戴笠。抗战后期，戴笠手下的军统局权势熏天，上上下下有几十万人。抗战一胜利，戴笠控制下的“别动军”、“忠义救国军”等大批特务武装，眼看就要被裁撤。国民党内部，军政部长陈诚等人早就对戴笠的这些武装垂涎三尺，想趁机吞并。戴笠为了保住自己的老本，跟交通部搭上了线，成立了一个全国性的交通警察总机构，将他手下所有的武装力量，全部改编为交通警察部队。1946年3月1日，交通部交通警察总局在南京挂牌成立，下辖十八个交警总队，总兵力高达七万余人。这支所谓的“警察”部队，从上到下，都是军统的特务骨干。而许德绳、厉风行、诸知仁三人担任“特别督察组”的第五交警总队，其前身，正是由国民党军委会别动军第四纵队江南行动总队和水上爆破大队合编而成。这两支特务武装，在抗战时期和胜利后的主要活动区域，恰恰就包括了“飞湖帮”赖以生存的江苏太湖地区！当“飞湖帮”的档案被送到会议室时，一段尘封的血腥往事被揭开了。档案记载，一九四八年初，“飞湖帮”曾接受过国民党交警总局的“招安”。但那根本不是什么招安，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一场鸿门宴。负责策划并实施这场阴谋的，正是时任第五交警总队“特别督察组”组长的许德绳，以及他的两名得力干将——厉风行和诸知仁。 　　在那场所谓的“欢迎宴会”上，“飞湖帮”的十一名开山元老、匪首，当场被擒，随即被拉出去斩首示众。血海深仇！答案，已经不言而喻。“动机，有了。”唐能平的声音低沉而有力，“这就是杀人动机。吴二重那七个‘飞湖帮’的余孽，和许德绳他们三个，是死对头。他们被关在同一个劳改小组里，不出事，那才叫怪了！”分析到这里，整个案情豁然开朗。那七名“飞湖帮”的犯人，极有可能在那个大雾弥漫的上午，对宿敌发动了致命的复仇，然后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和涨潮的海水，将尸体掩埋，制造了一起完美的人间蒸发案。既然锁定了犯罪嫌疑人，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进行调查？与会人员立刻讨论起来。狱内侦查，听上去范围小，目标集中，似乎比社会上的案子好搞。但实际上，难度却大得多。侦查的对象，是一群有着丰富反侦查经验的惯犯、江洋大盗，想从他们嘴里撬出东西，比登天还难。而且，这次面对的还是一个有七名成员的犯罪团伙，他们攻守同盟，铁板一块。任何常规的排查、审讯，都可能打草惊蛇，一旦让他们有了防备，这个案子就可能成为永远无法侦破的死案。唐能平在会议室里来回踱步，最后停在了黑板前，“我们需要派一个人，化装成犯人，卧底到他们中间去。”这个提议一出，会议室里顿时安静下来。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但问题是，派谁去？必须是一个年轻，机灵，有胆识，最好还有过实战经验的生面孔。唐能平的脑海里，也适时地浮现出了一个人的身影——刘继民！他年轻，当过侦察兵，参加过大战役，见过血，杀过敌，胆识和应变能力都毋庸置疑。更重要的是，对于整个华东劳改农场的一万八千名犯人和几千名干部来说，他是一张全新的，从未出现过的面孔。他，就是执行这项卧底任务，最完美，也是唯一的人选。06 戴镣铐的新囚当唐能平把整个案件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并最终将“卧底”这个石破天惊的任务摆在刘继民面前时，刘继民心里那点因为吃了三天“囚犯饭”而积攒的怨气，瞬间就烟消云散了。“干！”刘继民一拍大腿，眼睛里闪着光，“这活儿，我接了！”唐能平赞许地点了点头，他说：“好小子，我就知道没看错你。不过，思想上得有准备，接下来的苦头，可比这三天要多得多。”他递给刘继民一沓厚厚的材料：“这是我们连夜给你准备的假身份。从现在起，你不再是刘继民，你叫解大度，二十五岁，徐州人，汽车修理工出身。二十岁那年跟着徐州地面上大名鼎鼎的土匪头子‘黑快刀’鲍二混社会，是他的得力干将。半年前在镇江被捕，判了无期徒刑。”刘继民接过材料，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唐能平继续说道：“这几天，你还得继续过画地为牢的生活，不能让任何人看见。你的任务，就是把这份资料里的每一个字都给我刻进脑子里，到时候，我们会把你和一批新犯人一起押送进直属中队。为了让你这个身份更逼真，我们还会给你安排一个特殊的‘待遇’。”“什么待遇？”刘继民好奇地问。“给你砸上一副脚镣。”唐能平轻描淡写地说。刘继民一听就急了：“戴脚镣？老唐，这有点过分了吧？有这个必要吗？”“非常有必要！”唐能平的脸色严肃起来，“我们给你设定的案情是，你在押解途中曾经逃跑过一次。按照农场的规矩，这种犯人必须戴一段时间的脚镣，以示惩戒。我们不能对你搞特殊，任何一个细节上的疏忽，都可能让那伙老狐狸产生怀疑，到时候，你这些日子吃的苦头就全白费了，整个计划也就前功尽弃了。”刘继民咬了咬牙，点头应了下来。八天后，一辆蒙着帆布的卡车，在泥泞的道路上颠簸着，停在了直属中队的监区大门口。车厢里，二十多个形容各异的犯人被依次押解下来。刘继民混在人群中，低着头，脚上那副沉重的铁镣，每走一步都发出“哗啦”的脆响，在寂静的监区里显得格外刺耳。这批新犯人很快被中队部分配到了各个分队和小组。二分队第三小组，自从许德绳三人失踪，后来又死了个黄秋浩，一下子空出了四个床位。这次，正好给他们补充了四名新犯人。除了刘继民，另外三个分别是：一对年近六旬的双胞胎兄弟，姓钱，因参与组织“反共义勇军”而被判了重刑；另一个叫夏金森，四十来岁，身形瘦小，其貌不扬，犯的是盗窃罪，判了十五年。二十三名新犯人里，只有刘继民一个人戴着脚镣。这个特殊的标志，让他一进监房的门，就立刻成了全屋的焦点。第三小组小组长吴二重，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黑大汉，上下打量了刘继民几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他挥了挥手，让其他犯人接过刘继民手里的行李，并把他安排到了四个空位中最好的一个床位上。等带队的干部小姜离开后，监房门一关，吴二重就以组长的身份，让四个新犯人挨个自报家门。 　　他显然对戴着脚镣的刘继民最感兴趣，当听到刘继民自称是徐州来的土匪骨干，被判了无期徒刑时，他那双小眼睛里精光一闪，立刻追问：“你是徐州的？那听说过‘黑快刀’鲍爷吗？”刘继民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地回答：“不瞒大哥，我就是在鲍爷手下混饭吃的。”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那份伪造的判决书。吴二重不识字，接过判决书，随手递给了旁边一个干瘦的老犯人程中道：“老程，你给念叨念叨。”程中道把判决书上的罪名和刑期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当他念完最后一个字时，吴二重猛地从床铺上站了起来。紧接着，监房里另外六个同样面相凶悍的犯人，也跟着站了起来。他们七个人，齐刷刷地冲着刘继民一拱手，行了一个标准的江湖礼。直到此时，刘继民才真正相信，唐能平给他设计的这个假身份，简直就是一张王牌。“黑快刀”鲍二，这个名字在江苏、山东两地的黑道上，是如雷贯耳的存在。据说此人身怀飞刀绝技，百步穿杨，加上作案手段极其残忍，江湖上送了个诨号叫“黑快刀”。鲍二本人厉害，手下又有一帮心狠手辣的亡命之徒，势力极大。当年，苏鲁两地的匪盗帮伙，没有哪个敢不买他的账。更神的是，解放后，这个鲍二竟然销声匿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传说他隐居在山东某座深山里，随时准备东山再起。这个传说，给了那些被剿灭的匪盗残余分子一丝虚无缥缈的希望。眼前的吴二重这七个“飞湖帮”的悍匪，显然也对这个传说深信不疑。他们听说刘继民是“黑快刀”的骨干心腹，自然要表现出应有的尊重。这既是合了江湖规矩，也是在为自己留一条后路，万一将来有机会，或许还能通过刘继民这条线，去投奔鲍爷。一个虚构的名号，就这样，让刘继民在这群豺狼虎豹之中，站稳了脚跟。07 试探在监房这个等级森严的小社会里，一个响亮的出身，比什么都管用。吴二重那伙“飞湖帮”的悍匪，既然认定了刘继民是“黑快刀”鲍二的人，自然不敢怠慢。但刘继民心里清楚，自己的首要任务，并不是和这伙江洋大盗打成一片，而是要先从那个看似无害的干瘦老头——程中道身上打开突破口。按照唐能平在案情分析会上的推断，已经中风死去的黄秋浩知晓命案内情，那么，和他关系最密切的程中道，极有可能也知道些什么。黄秋浩和程中道，同为日本留学生，同为汪伪汉奸，又一同坐了多年的牢，这种关系，比亲兄弟还要铁。更巧的是，这个程中道，祖籍也是山东文登。当天晚上，刘继民便主动凑到了程中道的床铺边，操着一口地道的文登方言，跟程中道拉起了家常。“老先生，听您口音，也是咱们文登老家的人？”程中道正捧着一本破旧的线装书看得出神，听到这熟悉的乡音，他抬起头，仔细打量着刘继民，点了点头：“是啊，几十年没回去了，没想到在这地方还能碰上老乡。”“他乡遇故知”，这在任何境遇下，都是一件能迅速拉近人与人之间距离的法宝。两人一聊起家乡的山水、风物，话匣子就收不住了。两人嘀嘀咕咕，一直聊到监房里吹响了就寝的哨声，才意犹未尽地住了嘴。第二天出工，劳役内容还是挖海塘。刘继民脚上戴着沉重的镣铐，干起活来自然是碍手碍脚。如果是换了别的犯人，吴二重那伙人早就开骂了。因为活儿是包干到小组的，一个人干得少，就意味着其他人要干得更多。但因为刘继民顶着“黑快刀”的光环，这伙悍匪非但没有半句牢骚，反而还有意无意地帮他分担了一些。刘继民自己并未察觉到这点，他正被脚镣折磨得苦不堪言。那冰冷的铁环磨着他的脚踝，火辣辣地疼，一双脚在冰冷的海风里，凉得像是已经失去了知觉。休息的时候，程中道悄悄凑到他身边，把“飞湖帮”对他另眼相看的事点破了。刘继民这才恍然大悟，于是在当晚的小组学习会上，他特意向吴二重等人表示了感谢，江湖人走江湖路，这番场面上的客套，让他和“飞湖帮”的关系又近了一层。一个星期后，分队的干部小姜，带着一个负责修理农具的犯人，来到了第三小组的监房。小姜当着全小组所有犯人的面，亲手给刘继民打开了脚镣。小姜板着脸，给了刘继民一番严厉的警告，说这是看在他这一个星期表现尚可的份上，提前给他解除惩罚，如果再有逃跑的念头，下次就不是戴脚镣这么简单了。他还煞有介事地号召全小组的犯人，都要留心监督刘继民，发现任何可疑迹象，要立刻向政府报告，这将被视为立功表现，对将来的减刑、假释大有好处。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进一步坐实了刘继民“逃跑未遂”的假身份。卸下脚镣，刘继民感觉自己像一只出笼的鸟。唐能平担心他卧底多日，身体亏得厉害，同时也想了解一下最新的进展情况，于是，又给他安排了一次“家属接见”。整个直属中队，只有高中队长一人知晓刘继民的真实身份和使命，这事自然由他来操办。高中队长借着要去场部办事的由头，“顺便”把刘继民带到了总场的招待所。在那里，刘继民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顿久违的饱饭，又向唐能平详细汇报了这一个星期以来的情况。他提到了程中道的警惕，说这个老家伙虽然愿意聊家乡旧事，可只要一触及他个人的敏感历史，比如在汪伪政府的经历，马上就三缄其口，把话题岔开。这让刘继民很是困惑，寻思聊聊过去尚且如此，若想从他嘴里套出关于“三犯失踪案”的话，那更是难上加难。唐能平让他不要着急，继续耐心培养感情，先把关系搞扎实了再说。 　　这次“接见”，唐能平还替刘继民准备了一大包东西。里面有罐头、饼干、肉松、咸鱼咸虾，足有二十来斤，另外还有牙刷、牙膏、毛巾之类的日用品。唐能平让他把这些东西带回小组，分给所有犯人，以此来笼络人心。刘继民带着这一大包“战利品”回到监房，立刻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这些东西对于犯人来说，不啻于山珍海味。他按照唐能平的吩咐，把东西分给了小组里的每一个人，只给自己留了很小一部分。这种“仗义疏财”的举动，在吴二重这伙江洋大盗眼里，是极高的品格。他们感激之余，自然要打听是哪路神仙前来接见。刘继民把吴二重拉到一旁，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不瞒老兄，是‘黑快刀’鲍爷听说兄弟我在这里面吃苦头，特地差了个女人，冒充我的表姐，打扮成资本家太太的模样送来的。”吴二重一听，顿时倒吸一口凉气，看向刘继民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敬畏。唐能平此举，本意只是想让刘继民搞好群众关系，却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竟为案件的侦破，撬开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突破口。那个同乡程中道，见刘继民入狱不到一个月，就有“接见”，而且带回这么多好东西，便料定这个年轻人在外面的“路道”很粗。于是，一次趁着放风的机会，程中道把刘继民拉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了：“解老弟，老哥有件事，想拜托你，不知……不知你是否可助我一臂之力？”刘继民心里一动，不动声色地说着“老先生请讲”，脑子里却已经飞快地转开了。程中道这才说出了他的请求：原来，他以前患过肺结核，留下了病根，身体一直很虚弱。他听说鱼肝油对调养身体、增强抵抗力有奇效。可是，他老婆早已去世，两个女儿为了表示进步，也早就跟他这个汉奸父亲划清了界限。他成了劳改队里典型的“三无对象”——无家属、无接见、无经济来源，想弄到鱼肝油，简直是痴人说梦。现在，看到刘继民有亲友不时接见送东西，他就动了心思，想请刘继民帮忙，下次“亲友”来时，能否替他捎带几瓶鱼肝油进来。刘继民听完，心里乐开了花。你吃了我给你弄来的救命药，我看你还好意思对我守口如瓶吗？他当即拍着胸脯，满口答应下来。08 鱼肝油与旧案刘继民立刻通过秘密渠道，给高中队长飞了个条子，请求转告唐能平，以邮包的方式，尽快寄两瓶鱼肝油和一条香烟进来。唐能平那边办事效率极高，接到消息后立马就安排了下去。一周之后，一个从南京寄来的邮包，送到了直属中队。刘继民在全小组犯人羡慕的目光中，领回了包裹。他当着众人的面，把两瓶包装精美的鱼肝油郑重地交到了程中道手上，又把那条“大前门”香烟，拆开来塞给了吴二重。从那一刻起，程中道对刘继民的态度，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飞湖帮”那伙人收了刘继民的好处，按照江湖规矩，自然也要有所表示。他们见刘继民跟程中道这个文弱书生关系不错，于是在出工干活时，在照顾刘继民的同时，也顺带着把程中道给罩了起来，一些重活累活，都不让他沾手。 　　程中道因此对刘继民更是感激涕零。人心，就这么被几瓶鱼肝油和一条香烟给轻易地收买了。关系铺垫到位，刘继民开始寻找突破的机会。机会很快就来了。二月底，黄海边上迎来了连绵的阴雨，海塘工地无法施工，犯人们便整日待在监房里，进行政治学习。这帮江洋大盗和汉奸特务，哪有心思学习。干部前脚刚走，监房里就立刻炸开了锅，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开起了小会。刘继民抓住这个机会，整日与程中道泡在一起。起初，两人还只是聊些无关痛痒的旧事。渐渐地，在刘继民有意无意的引导下，话题终于转到了程中道那段不堪回首的汉奸经历上。这一次，程中道不再回避，他开始断断续续地，吐露了一些当年在汪伪政府里经历过或听说过的秘闻。刘继民耐心地听着，心中却另有所图。他像个经验丰富的猎人，不动声色地把话题从南京的旧事，引到了劳改队里发生的“新闻”上。没想到，这次程中道竟然异常爽快，主动聊起了不久前那桩轰动整个农场的“三犯失踪案”。刘继民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他假装出一副好奇宝宝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打听着其中的细节。“唉，说起来，那许德绳三个人，也是死有余辜。”程中道压低了声音，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只是没想到，会死得这么干净利落。”“死？”刘继民故作惊讶，“不是说他们逃跑了吗？”“逃跑？”程中道冷笑一声，“小老弟，你还是太年轻。这劳改农场是什么地方？四面八方都是眼线，想从这里跑出去，比登天还难。更何况，还是在大白天，众目睽睽之下。”“那……您的意思是？”“我那天身体不舒服，请了病假，没出工。”程中道摇了摇头，眼神里闪过一丝后怕，“所以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都是听……听黄秋浩后来跟我说的。”他终于提到了黄秋浩！刘继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他不敢追问，怕暴露自己的意图。他只能耐着性子，等着程中道自己说下去。然而，程中道提到黄秋浩之后，却突然住了口。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然后摆了摆手，说：“过去的事，不提也罢。反正跟咱们也没关系。”线索，又一次中断了。刘继民心里急得像猫抓一样，但表面上却只能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暗自盘算着，必须再找机会，撬开程中道这张嘴。可他还没等到机会来临，一个巨大的变故，却毫无征兆地发生了。又是一个下雨天，直属中队的全体犯人正在监区的大凉棚里上大课。正当指导员在台上讲得口沫横飞时，一辆美制吉普车，溅着泥水，呼啸着冲进了监区。车门打开，从里面跳下来三名穿着正式警服、腰佩手枪的公安人员。他们一脸严肃，径直走到了会场主席台前。正在作报告的指导员愣住了，一旁坐着的高中队长早已迎了上去。那为首的警察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高中队长的脸色瞬间就变了。他拿过指导员面前的麦克风，对着全体犯人下达了命令：“各分队听令，立即停止上课，全体返回监房！”监区里顿时一阵骚动。刘继民心里也犯起了嘀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他跟着小组的犯人，快步返回了监房。那三个警察中，有两个他看着面熟，是农场公安局的侦查员。正当他纳闷时，那三个警察，在高中队长和指导员的陪同下，径直来到了他们第三小组的监房门口。分队干部小姜推门而入，声音冰冷的说道：程中道，你，出来一下！程中道的脸，“唰”的一下就白了，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站都站不稳了。另一个干部走了进来，随手一指，命令两个身强力壮的“飞湖帮”犯人：“你们两个，把他架出去！”程中道像一摊烂泥一样，被架出了监房。门外，一副冰冷的手铐，“咔嚓”一声，锁住了他的手腕。几个警察连推带搡，将他押出了院子，塞进了吉普车。吉普车发出一声轰鸣，绝尘而去，只留下一院子面面相觑、惊魂未定的犯人。很快，就有小道消息在监房里流传开来：程中道，隐瞒了重大历史罪行。当年在南京当汉奸时，他曾与侵华日军军官酗酒之后，闯入民宅，强奸了一名中国妇女，并为了掩盖罪行，制造了一起灭门血案。这个消息，如同一颗重磅炸弹，在刘继民的脑子里炸响。09 死亡恐惧与新动机程中道的被捕，对于唐能平来说，无疑是一个意料之外的机会。他立刻指示预审股的同志，对程中道展开强大的政治攻势。政策的核心很明确：坦白交代隐瞒的罪行，同时，揭发“三犯失踪案”的真相，争取立功赎罪，或许还能保住一条性命。然而，结果却让人大失所望。程中道在确凿的证据面前，很快就交代了自己当年在南京犯下的那桩灭门血案，但对于许德绳三人的失踪之谜，他却始终摇头，坚称自己一无所知。他的反应不像是在撒谎，倒更像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茫然和恐惧。审讯人员反复核查，最终得出结论：程中道，确实不知道此事的内情。看来，黄秋浩在临死前，终究还是没有把那个天大的秘密告诉他最信任的难友。一个月后，一纸判决下达。程中道因其隐瞒的罪行极其恶劣，民愤极大，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一声枪响，在遥远的刑场上终结了一个汉奸罪恶的一生，也彻底终结了刘继民从他身上打开突破口的全部希望。消息传回直属中队，刘继民感到一阵深深的沮丧。可他没有想到的是，程中道的死，就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虽然没有在他这里激起涟漪，却在“飞湖帮”那七个悍匪的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吴二重第一个感到了切身的恐惧。 　　当初，他们七个人拿到那份无期徒刑的判决书时，心里其实是暗自松了一口气的。他们自己心里有数，以他们手上犯下的案子，不说别的，单是人命，分摊到每个人头上，少说也有十来条。人民政府倘若真要一桩桩地追究起来，他们这七颗脑袋，够枪毙好几回的了。因此，那张在别人看来是终身监禁的判决书，在他们眼中，却是一张免死铁券。他们觉得，只要进了这劳改农场，以前的那些血腥旧账，就算是一笔勾销了。然而，程中道的死，彻底打碎了他们的幻想。原来，政府对历史旧案的追查，根本就没有停止！原来，一张无期徒刑的判决书，根本就不是什么护身符！吴二重在监房的角落里，掰着手指头，给他那六个同伙挨个算账。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他们这伙人里，哪个手上没有七八起命案？有的案子，还是他们结伙一起干的。这就像一串绑在草绳上的大闸蟹，只要外面有一份揭发材料递进来，牵出一个，就得带出一串，谁也别想跑！“他妈的！”吴二重在一次放风时，把其他六个人聚在一起，狠狠地骂道，“都过去这么些年头了，朝代都换了，还要翻旧账！这日子，没法过了！”死亡的恐惧，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住了他们每个人的心脏。那几个胆子小点的，只要一听见监区外传来汽车的引擎声，或者看见有穿警察制服的陌生干部出现，一颗心就七上八下地狂跳不止，总觉得那是来提审自己的。忧心忡忡之下，吴二重找到了他们这伙人里的“智多星”——朱庆贤。朱庆贤比吴二重小七岁，三十出头，却已经有了九年的匪龄。此人虽然年轻，但生性狡黠，鬼点子层出不穷，在“飞湖帮”里，是属于摇鹅毛扇的军师角色。“老朱，你看这事儿，该怎么办？”吴二重愁眉苦脸地问。朱庆贤眯着他那双细长的眼睛，沉吟了半晌，只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答案：“事到如今，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逃！这个念头，其实早在吴二重落网的那天起，就无数次地在他脑子里盘旋过。可是，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这劳改农场看守得如同铁桶一般，想找个机会溜出去，难如登天。退一万步说，即便真让他们成功逃了出去，外面天大地大，又该往哪里去呢？回太湖老家重操旧业？那是不可能了，如今的华东地区，早已不是他们当年可以横行的天下了。去别的省份打家劫舍？谁知道外面的社会治安，被共产党整治成了什么样子？更何况，强龙不压地头蛇，外地的江湖黑道，又岂会容得他们这些外来户染指？最关键的是，他们除了打劫杀人，再也没有别的谋生手段了。所以，之前吴二重一直觉得，与其出去像条丧家之犬一样东躲西藏，还不如在这牢里安安稳稳地待着。但是，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死亡的阴影，时时刻刻笼罩在头顶，逼得他们不得不铤而走险。 　　而且，关于逃出去之后的出路问题，似乎也出现了一丝曙光。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都投向了那个在小组里越来越有“威望”的年轻人——解大度。通过他，去投奔传说中的“黑快刀”鲍二！这，就是“飞湖帮”这伙人新的动机。于是，一个奇怪的现象出现了。吴二重，以及他手下那六个悍匪，一反常态地，开始主动、频繁地向刘继民靠拢。不管是出工劳动，还是小组学习，亦或是自由活动，这个黑大汉总是有事没事地出现在刘继民的身边，没话找话地闲聊着。渐渐地，“飞湖帮”的其他人也开始如此。这个微妙的变化，立刻引起了刘继民的警觉。他心里暗自琢磨着：这伙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攻守之势，在程中道死后，悄然发生了逆转。原本是刘继民想方设法地要接近“飞湖帮”，而现在，却变成了“飞湖帮”主动找上门来。10 倒水的考验“飞湖帮”的反常举动，让刘继民心里绷紧了弦。率先出招的，是那个军师朱庆贤。在一个休息日的午后，犯人们在院子里放风。朱庆贤装作不经意地凑到正在晒太阳的刘继民身边，递上一支烟，用一种半开玩笑的口吻说道：“解老弟，我看你进来之后，倒是老实了不少啊。当初因为越狱被戴上脚镣的那份血气方刚，莫不是被这农场的稀饭窝头给磨没了？”刘继民心里一凛，知道对方这是在投石问路了。他接过烟，就着朱庆贤的火点上，深深吸了一口，才慢悠悠地吐着烟圈说：“朱大哥说笑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胳膊拧不过大腿的道理，兄弟还是懂的。再说了，这铁窗生涯，熬一天算一天，还能有什么指望？”他的话，说得模棱两可，既没有直接回绝，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兴趣，给朱庆贤留下了一片巨大的想象空间。朱庆贤那双细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他并没有放弃。他知道，像刘继民这种在刀口上舔过血的人，戒备心极强，不可能三言两语就让他掏心窝子。这次试探，让刘继民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重要的信息：“飞湖帮”这伙人，动了越狱的念头！然而，就在刘继民准备继续跟吴二重等人周旋时，狡猾的朱庆贤却给他设置了一道意想不到的障碍。朱庆贤生性多疑，他总觉得刘继民这个年轻人身上，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这倒不是怀疑他“黑快刀”部属的身份，而是怀疑他这个人的可靠性。毕竟，策划越狱是掉脑袋的大事，万一这个“解大度”是个软骨头，或者阳奉阴违，偷偷把他们的计划捅给干部，那他们七个人就等于自己把脖子伸到了铡刀底下。于是，他向吴二重建议：在正式摊牌之前，必须对刘继民进行一次考验。一次真刀真枪，能考验出人品的考验。吴二重被朱庆贤说服了。一个阴险的圈套，就此展开。这天，轮到第二分队第三小组打扫干部办公室的卫生。小组长吴二重“公平”地分派了任务，让刘继民和“飞湖帮”的另外两个成员——屠生春和蒋梅黄，去打扫干部的值班室。刘继民对此毫无察觉，还以为这只是普通的劳役。他拿着扫帚和抹布，认真地干着活。就在他埋头擦桌子的时候，屠生春竟然端起洗抹布的脏水盆，舀了一勺冰冷的脏水，悄无声息地倒进了值班干部晚上要睡觉的被窝里。刘继民当时就惊呆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怀疑这屠生春是不是脑子出了毛病。往干部被窝里倒水，这在纪律森严的劳改队里，绝对是捅破天的大事！他正想开口喝止，却看到屠生春和旁边的蒋梅黄，正用一种极其诡异的眼神看着他。他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明白，这事没那么简单。当天晚上，就寝的哨声刚刚吹过，监房的门就被人一脚踹开了。两名值班干部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今天是谁打扫的值班室？都给我出来！”屠生春、蒋梅黄和刘继民，三个人被依次叫了出去，在冰冷的院子里站成一排，接受讯问。刘继民是最后一个被叫出去的。他刚一站定，还没等开口，一个干部就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好你个解大度！才给你解了脚镣几天，就敢跟政府对着干了！说，是不是你往我被窝里倒的水？”刘继民这才明白，自己被陷害了。前面的屠生春和蒋梅黄，显然已经一口咬定，是他干的好事。他没有争辩。因为他知道，在两个“证人”的指认下，任何辩解都是苍白无力的。更重要的是，他想知道，“飞湖帮”这伙人，到底想干什么。于是，他选择了沉默。 他的沉默，在干部看来，就是默认和顽抗。二话不说，一副冰冷的手铐就锁住了他的手腕。他被拖进了值班室，那两个怒火中烧的干部，让他亲眼看了看那床湿漉漉的被褥，然后，关上门，对他进行了一顿拳打脚踢的“教训”。刘继民咬着牙承受着，疼痛让他脑子愈发清醒，他终于想明白了“飞湖帮”的用意——他们在考验他。考验他是不是个硬骨头，能不能扛得住事，受得了委屈。打了一顿之后，干部们似乎也累了，解开了他的手铐，指着那床湿被子，命令道：“今晚你别睡了，把这被子给我烤干！”值班室里有一个取暖的炉子，但这个时节天气已经转暖，炉子早就熄了火。刘继民只好重新生火，把湿漉漉的被褥摊开，架在炉子边，一点一点地烘烤。足足烤了三个多小时，直到后半夜，才把被褥弄得差不多干了。当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监房时，他看到，吴二重和朱庆贤正坐在床铺上，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目光看着他。他知道，自己通过了这场残酷的考验。第二天，吴二重亲自找到了刘继民，开门见山，坦率地承认了昨晚的事是他设的一个局。“老弟，对不住了。”吴二重拍着刘继民的肩膀，眼神里满是赞赏，“哥哥我这是没办法，干咱们这行，信不过的人，不敢交。现在考验通过了，你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你这个朋友，我吴二重交定了！”他顿了顿，凑到刘继民耳边，声音压得极低：“怎么样，老弟，想不想外面的自由生活？想不想去投奔‘黑快刀’鲍爷？咱们一起，干一票大的，如何？”摊牌了。刘继民的心脏，猛烈地跳动了一下。11 禁闭室的摊牌吴二重终于摊牌了。那双小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亡命徒特有的疯狂和期待，紧紧地盯着刘继民，等着他的回答。刘继民心里清楚，这是一桩生死攸关的大事，每一步都必须走得异常谨慎。他不能答应得太快，否则会显得轻浮，让多疑的朱庆贤之流再生疑窦；也不能拒绝，那会让之前所有的苦心经营都付诸东流。他沉吟了半晌，按照唐能平事先的部署，开始了他的“反考验”。“吴大哥，”刘继民的表情很严肃，“不瞒你说，这铁窗里面的日子，我一天也不想多待。能出去，我当然想。可是，这毕竟是掉脑袋的买卖，我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他看着吴二重，话锋一转：“你们七个是拜把子的兄弟，一条心。我呢？是个外人。我凭什么相信你们？你们又凭什么让我把脑袋拴在你们的裤腰带上？你们得拿出点真东西，让我看看你们是不是真有这个胆量和本事，是不是敢作敢当的亡命之徒。说白了，你们也得给我交个‘投名状’。”吴二重没想到刘继民会来这么一手，一时有些语塞。他想了想，觉得刘继民说得也有道理。“好！”吴二重一拍大腿，“老弟你是个明白人。要‘投名状’，行！后天是星期天，不出工，咱们找个没人的角落，我给你说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听完之后，包你对我们兄弟几个心服口服！”刘继民心中一喜，他知道，吴二重所谓的“大事”，十有八九就是“三犯失踪案”的真相。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当天傍晚，直属中队就接到了总场通知：为配合总场倡议的“一月劳动竞赛活动”，从即日起，暂时取消所有星期日休息。这个突如其来的通知，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刘继民即将到手的希望。他意识到，不能再被动地等待机会了，必须主动为自己和吴二重的这次“聊聊”创造一个绝对私密、不受干扰的环境。他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地方最合适——禁闭室。他决定设计一个圈套，让自己和吴二重一同被关禁闭。在那个与世隔绝的小黑屋里，吴二重为了说服他，必然会毫无保留地吐露出秘密。可是，新的问题又来了。自从他通过了“倒水考验”之后，朱庆贤那伙人虽然对他信任有加，但也把他看得更紧了。他们几乎是二十四小时派人盯着他，这既是为了防止他“叛变”，也是一种变相的“保护”。在这种情况下，他根本无法像以前那样，悄悄给高中队长飞条子。刘继民一连三天，都没能想出传递消息的办法。正当他一筹莫展之际，一个他从未留意过的人，像个鬼魅一样，悄然出现在了他面前。那天收工后，晚饭前的自由活动时间，监房里又闷又热，大部分犯人都跑到院子里去透风了。刘继民腰有些酸，便一个人躺在床铺上养神。监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瘦小的身影走了进来。是那个和刘继民同一批入狱，一向沉默寡言，被所有人当成“老实人”的盗窃犯——夏金森。夏金森走到刘继民的床前，左右看了一眼，确定没人注意，轻声吐出了一句话。那是一组毫无规律的数字：“85775977。”刘继民的瞳孔猛地一缩！这组数字，是当初他接受卧底任务时，唐能平亲口告诉他的紧急接头暗号！夏金森见他反应过来，继续低声说道：“刘继民同志，我受组织指派协助你，需要我提供什么帮助吗？”对方叫出了他的真名，刘继民再无任何怀疑。这时，外面响起了收风的哨声，其他犯人马上就要回来了，情急之下，刘继民只来得及说出最关键的一句话：“把我和吴二重，一起关禁闭！”夏金森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答应，众犯人就拥进了监房。刘继民已经暗自松了一口气。唐能平接到夏金森通过高中队长传递来的情报后，立刻意识到，案件的侦破，已经进入了最后的收网阶段。他把高中队长请到公安局，当面研究如何配合刘继民，设计一个天衣无缝的“关禁闭”方案。第二天收工回到监区，好戏正式上演。一个新来的年轻干部，犯人都叫他“宋队长”，迎面拦住了第三小组的队伍。“你们小组，谁是组长？”宋队长板着脸问。吴二重上前一步，报告了自己的身份。宋队长点了点头，说：“中队值班室有点乱，需要打扫一下。你去，还有……”他像是漫不经心地，随手一指，正好指在了刘继民的鼻子上，“你，也去。打扫完了再吃晚饭。”刘继民立刻心领神会，他故意喊了声“报告”，苦着脸说：“宋队长，我这两天腰疼，劳动了一天实在吃不消了，能不能换个同犯去？”宋队长的脸，瞬间就阴沉了下来，指着刘继民的鼻子骂道：“你叫解大度是吧？我告诉你，今天是我心情好，要是放平时，早一个大耳刮子扇过去了！叫你去是给你脸，哪来这么多屁话！”刘继民立刻不敢吭声了。 　　吴二重怕事情闹大，连忙一把扯住他，劝道：“走吧走吧，又不是什么重活儿，一会儿就干完了。”两人来到干部值班室，动手整理打扫。果然，当吴二重在整理桌上物品时，他刚一碰到桌上的一个茶杯，那茶杯的杯柄，就“啪”的一声，离奇地掉落了下来。吴二重当场就愣住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宋队长就从外面走了进来。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断了柄的茶杯，脸色立刻就变了。“吴二重！这是怎么回事？”吴二重支支吾吾，说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掉了。“不老实！”宋队长勃然大怒，“听说你以前在太湖当土匪，横行不法！怎么，到了这儿还死性不改？告诉你，老子就是太湖那边的人，我亲戚里就有人遭过你们‘飞湖帮’的打劫！”吴二重一听这话，魂都快吓飞了，他知道今天是撞到了枪口上，连忙点头哈腰地认错，说愿意加倍赔偿。“赔？现在不是赔不赔的问题了！”宋队长冷笑道，“是你小子不认罪服法，态度问题！你说是不是？”他最后这句话，是扭头问刘继民的。刘继民知道该自己出场了。他立刻上前一步，假意为吴二重辩解：“报告宋队长，我觉得吴二重这事儿，还够不上不认罪服法的高度，因为……”话还没说完，“啪”的一声脆响，一个响亮的耳光就抽在了他的脸上。“对抗管教！”宋队长怒吼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副手铐，一人一个圈儿，把刘继民和吴二重的左右手腕拷在了一起。随后，他抓起电话，打给了总场值班室：“这里有两个犯人不认罪服法，还对抗管教，请求立即关禁闭！”就这样，刘继民和吴二重，打扫着卫生，把自己成功地“打扫”进了那间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禁闭室.12 黑屋中的真相华东劳改农场的禁闭室，是所有犯人闻之色变的地方。那是一排低矮的平房，被高墙和电网与外界彻底隔绝。整排房子，就像一个密封的铁盒子，两头的铁门终日紧锁，只有在送饭倒尿桶时，才会打开一道窄窄的缝隙。进得门去，是一条阴森的长廊，两侧便是一间间斗室。厚重的木门上，只有一个巴掌大的小洞，用来观察和递送食物。斗室内部，空间狭小到仅能容人转身，没有床铺，没有窗户，终日不见一丝光亮，时间在这里仿佛失去了意义。 　　一日两餐，每餐四两米饭，配一勺盐水煮的烂菜叶，让人饿不死，也绝对吃不饱。刘继民和吴二重被一左一右地推进相邻的两间斗室，厚重的木门在他们身后“哐当”一声锁上，将他们与整个世界彻底隔绝。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吴二重此刻的心情，沮丧到了极点。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偏偏碰上一个老家是太湖的干部，而且亲戚还跟“飞湖帮”有过节。这简直就是往火药桶里扔了个火星子。他越想越怕，那个宋队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在跟亲友的通信中，提到他吴二重在这里服刑的消息。到那时，当年的受害人只要递上一份检举材料……一想到程中道的下场，吴二重就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越狱，必须立刻，马上！于是，次日上午，当看守从门上的小洞里递进那份难以下咽的早饭后，吴二重就再也按捺不住了。他凑到隔墙边，压低了声音，试探着喊了一声：“解老弟？”“嗯。”黑暗中，传来刘继民平静的回应。“老弟，咱们接着聊聊上次没聊完的话题？”吴二重迫不及待地说道。这完全在刘继民的预料之中。他知道，在这片绝对的黑暗和寂静中，吴二重心理上的那根弦，已经绷到了极限。“吴大哥想聊什么？”刘继民故意装作不解。“‘投名状’！”吴二重咬着牙说，“我这就给你一个天大的‘投名状’！让你看看，我们‘飞湖帮’的兄弟，到底是不是孬种！”于是，就在这如同坟墓般的小黑屋里，吴二重为了彻底说服刘继民，终于将那桩震惊整个劳改农场的“三犯失踪案”，和盘托出。他先是绘声绘色地讲述了“飞湖帮”当年是如何在太湖上纵横捭阖，又是如何被许德绳那伙人设计的“招安”骗局所害，十一个兄弟的人头，是如何在一夜之间落地的。“这笔血债，我们‘飞湖帮’的兄弟，没有一天忘记过！”吴二重的声音里充满了仇恨，“本来以为这辈子都没机会报了。可谁能想到，老天爷开眼，竟然让我们在这劳改队里，跟许德绳那三个狗杂种，分到了同一个小组！你说，这不是天意是什么？”吴二重说，从见到许德绳三人的第一天起，他就动了报仇的念头。他和朱庆贤秘密商议，认为在农田里干活，人多眼杂，不好下手，更没办法处理尸体。于是，他们决定耐心等待机会。机会，终于在挖海塘的时候来了。“那鬼天气，真是老天爷帮我们！”吴二重得意地笑了起来，“那段时间，天天上午起大雾。朱庆贤跟我说，机会来了。案发那天，我们第三小组，程中道那个病秧子没出工，剩下十一个人里，我们‘飞湖帮’占了七个，要收拾的仇家占了三个，还有一个不相干的汉奸老头黄秋浩。” 　　“动手前，我找了个借口，把黄秋浩那老家伙支去了百米外的农具维修点。他前脚刚走，我们七个兄弟，后脚就动了手！”吴二重的叙述，充满了血腥的细节。他说，他们七个人，在浓雾的掩护下，对毫无防备的许德绳三人发动了突然袭击。前后不到一分钟，就将三个人活活掐死，连一声都没让他们吭出来。“然后呢？”刘继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然后，就是处理尸体。”吴二重咂了咂嘴，“我们七个人，拖着那三具死尸，一直拖到离劳动点几十米外的一片沙滩上。那地方偏僻，平时没人去。我们飞快地挖了个大坑，把三具尸体扔进去埋了。”“你们就不怕被人发现？”“哈哈哈！”吴二重发出一阵低沉的狂笑，“老弟，你这就不知道了。我们选的那个地方，正好是涨潮时海水能淹到的最高点。我们埋完尸体，潮水正好涨了上来。等干部发现少了人，开始到处找的时候，我们埋尸体的地方，早就被海水给淹没了。等潮水一退，那沙滩被海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别说是痕迹，连一点气味都留不下。他们那条笨狗，鼻子再灵，也闻不出个屁来！”吴二重将整个作案过程叙述完毕，得意地问刘继民：“怎么样，老弟？哥哥我这手笔，够不够分量？够不够当你的‘投名状’？” 　　刘继民沉默了。他心里暗自冷笑：吴二重自以为这起案件做得天衣无缝，却怎么也不会想到，百密一疏，他们支开黄秋浩，却没算准他返回的时间。正是返回现场的黄秋浩，发现了沙滩上残留的些许蛛丝马迹，从而断定许德绳三人是遭遇了不测。黄秋浩临终前那句未说完的话，虽然破碎，却起到了最关键的提示作用。这一点，“飞湖帮”这七个凶犯，恐怕到死都不会明白。为了防止吴二重生疑，刘继民还是假装出一副被彻底震撼的样子，反复追问了许多作案的细节，将整个证据链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用一种带着敬畏和叹服的语气说：“吴大哥……兄弟我……算是彻底服了你们了！”黑暗中，吴二重发出了警告般的笑声：“对我们来说，杀个人，就像踩死一只蚂蚁。凡是跟我们作对的人，都是这个下场！”“明白了。”刘继民的声音里，透出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那……咱们就准备干吧！”他知道，收网的时候，到了。13 收网与终结刘继民在禁闭室里刚跟吴二重达成“同盟”，外面的唐能平就已经布好了天罗地网。他算准了时间，就在吴二重吐露出全部真相的当天下午，便安排了高中队长和一名侦查员，以“讯问”的名义，前往禁闭室。“解大度，出来！”厚重的木门打开，刺眼的光线让刘继民瞬间眯起了眼睛。他被带到了一间独立的讯问室。负责讯问的高中队长只是照本宣科地问了几个关于“对抗管教”的问题，而坐在他身旁负责记录的那名侦查员，则在桌子底下，悄悄塞给了刘继民一支铅笔头和一张小纸条。刘继民借着回答问题的机会，飞快地将从吴二重那里套取的口供核心内容，以及埋尸地点的草图，写在了纸条上。讯问结束，当他被带回禁闭室时，那张记录着铁证的纸条，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留在了侦查员的手中。情报一到手，唐能平立刻下达了收网的命令。傍晚时分，几辆吉普车悄无声息地开进了直属中队的监区。荷枪实弹的公安干警，如同神兵天降，同时冲进了“飞湖帮”其余六名成员所在的各个劳动小组。“朱庆贤！”“屠生春！”“蒋梅黄！”……在犯人们惊恐的注视下，“飞湖帮”的六名核心成员被一一从人群中揪了出来，戴上手铐，押上吉普车，径直送往了总场公安局。审讯室里，灯火通明。六名悍匪被分别隔离在六个房间里，由经验最丰富的预审员同时展开审讯。面对朱庆贤这种自作聪明的“军师”，审讯员没有跟他绕任何圈子，而是直接将吴二重供述的作案细节，一字不差地拍在了他的面前——如何支开黄秋浩，如何分工动手，如何拖拽尸体，如何挖坑掩埋，甚至连埋尸地点的方位和深度，都说得清清楚楚。朱庆贤当场就懵了，他根本无法理解这是怎么回事。在他看来，唯一的解释就是：吴二重那个蠢货，为了立功减刑，把他们所有人都给出卖了！心理防线，在这一瞬间，彻底崩溃。“我说！我全都说！”朱庆贤面如死灰，将所有的罪行都交代得一干二净。多米诺骨牌一旦倒下第一块，剩下的便会接连崩塌。其余五名犯人，在同样的审讯策略下，也都以为同伙已经招供，纷纷缴械投降。他们不仅交代了杀害许德绳三人的全部过程，还争先恐后地供述出了各自隐瞒多年的其他血腥余案。当天深夜，在“飞湖帮”成员的亲自指认下，公安干警们打着手电和汽灯，在那片曾经被大雾笼罩的海滩上，按照他们供述的位置，展开了挖掘。没过多久，三具已经高度腐烂的尸骸，从潮湿的沙土中被起获。经过法医的初步鉴定，死者的身份，与失踪的许德绳、厉风行、诸知仁三人完全吻合。物证确凿，铁证如山。这起曾经让整个华东劳改农场都束手无策的“三犯失踪案”，终于真相大白。刘继民的卧底使命，至此圆满结束。当他从禁闭室里被放出来，重新沐浴在阳光下时，唐能平高大的身影，就站在院子门口。没有过多的言语，唐能平只是走上前，用力地拍了拍他满是灰尘的肩膀，眼神里，充满了赞许和欣慰。不久之后，苏北地区中级人民法院对“飞湖帮”七犯进行了公开审判。 　　吴二重、朱庆贤等七人，因在服刑期间蓄意谋杀，罪加一等，并结合其隐瞒的重大历史罪行，数罪并罚，全部被判处死刑，执行枪决。而刘继民，因为在此案侦破过程中的卓越表现，受到了上级部门的通令嘉奖。他脱下了那身穿了几个月的囚服，换上了崭新的公安制服。站在劳改农场公安局的大院里，望着头顶那片广阔而晴朗的天空，他知道，自己那段在上海税务局的安稳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一场从“忽悠”开始的任命，一次充满波折和考验的卧底生涯，最终，为他开启了一段崭新而充满挑战的公安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