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一九八五年十月,北方小城已经透着初冬的寒意。</p><p class="ql-block"> 李卫国站在红旗路第一百货商店的柜台前,目光掠过一排排日用百货,最终落在一个红色绒布盒子上。盒子里躺着几枚乳白色的平安扣,在昏黄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他口袋里只有三十块钱,却毫不犹豫地掏出十块买下其中一枚。</p><p class="ql-block">“给小周买的?”售货员小杨认识他,他们都在纺织机械厂上班。</p><p class="ql-block">李卫国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收好平安扣,像是揣着什么稀世珍宝。走出商店时,天色已暗,路灯逐一亮起,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p> <p class="ql-block">第二天清晨,厂区广播响起熟悉的《歌唱祖国》,工人们涌入三号车间。李卫国操作着车床,目光却总是不自觉飘向流水线那头——周晓芸正低头检验齿轮,一缕碎发垂在额前,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p><p class="ql-block">“卫国,看啥呢?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同事赵大勇拍他的肩膀。</p><p class="ql-block">李卫国回过神来,继续手上的活计,嘴角却不自觉上扬。他和周晓芸在厂里认识三年了,从最初的点头之交,到如今每天中午一起在食堂吃饭,傍晚偶尔并排骑车回家。那种默契像春雨,悄无声息地润透了心田。</p><p class="ql-block">中午食堂吃饭时,周晓芸端着饭盒坐到他旁边:“昨天我去文化宫看书,看到一本《边城》,真好看。”</p><p class="ql-block">“沈从文的?”李卫国递给她半个咸鸭蛋,“我当兵时在乌鲁木齐的新华书店见过,一直想读。”</p><p class="ql-block">周晓芸眼睛一亮:“你去过新疆?给我讲讲呗。”</p><p class="ql-block">李卫国讲起天山脚下的牧场、喀纳斯的湖水、吐鲁番的葡萄,周晓芸听得入神,连饭都忘了吃。旁边的工友们起哄:“哟,卫国这么能说,干脆去说书得了!”</p><p class="ql-block">说笑间,没人注意到厂办王主任匆匆走过食堂,脸色铁青。</p><p class="ql-block"> 几周后的全厂大会上,厂长站在台前,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同志们,咱们厂面临一些困难…订单减少,资金周转不开…”</p><p class="ql-block">台下窃窃私语声渐起。会后,流言像野火般蔓延——厂子可能要关门了。</p> <p class="ql-block"> 不安笼罩了整个家属院。周晓芸的父亲周师傅是老钳工,整宿整宿睡不着,一袋接一袋抽着旱烟:“这厂子要是倒了,一千多号人怎么办?”</p><p class="ql-block">李卫国也愁。他家境普通,父亲早逝,母亲靠糊火柴盒补贴家用。如果厂子真的倒闭,他连给母亲买药的钱都可能凑不出来。</p><p class="ql-block">一个周六晚上,李卫国鼓足勇气邀请周晓芸去街上的“星星歌厅”。那是城里新开的娱乐场所,灯光昏暗,卡座上铺着红色人造革,喇叭里播放着邓丽君的《甜蜜蜜》。</p><p class="ql-block">“这里好贵吧?”周晓芸有些局促,她穿着一件米黄色开衫,里面是白底小蓝花的衬衫,干净利落。</p><p class="ql-block">“偶尔一次,没事。”李卫国要了两瓶汽水,角落里的小舞台上,一个年轻女孩正唱《月亮代表我的心》。</p><p class="ql-block">音乐声中,李卫国压低声音:“晓芸,如果厂子真不行了,我打算…去新疆。”</p><p class="ql-block">周晓芸愣住了:“去那么远?”</p><p class="ql-block">“我以前在那儿当兵,有点门路。”李卫国盯着手里的汽水瓶,“总不能坐以待毙。我打听过了,那边搞建设,需要人手。我去了,每个月寄钱回来,至少能养活我妈,说不定还能...”</p><p class="ql-block">他没说完,但周晓芸懂。她沉默了很久,直到歌声换成了《何日君再来》。</p><p class="ql-block">“非走不可吗?”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p><p class="ql-block">“等厂子真倒了再走,就太晚了。”李卫国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平安扣,“这个送你。保平安的。”</p><p class="ql-block">平安扣静静躺在李卫国宽厚的手掌里,乳白色在昏暗灯光下泛着微光。周晓芸小心翼翼地接过,指尖触到李卫国手掌的薄茧时,轻轻颤了一下。</p><p class="ql-block">“我一定等你回来。”她说,声音坚定。</p><p class="ql-block">李卫国眼眶一热,别过头去假装听歌。</p> <p class="ql-block"> 一个月后,破产工作组进驻工厂。家属院里炸开了锅。起初人们还抱着一丝希望,但工作组宣布工厂正式破产清算的消息时,所有人都懵了。</p><p class="ql-block">周晓芸找到李卫国时,他正收拾简单的行李。“我爸住院了,医生说是心肌梗塞。”她眼睛红肿,“厂里报销不了医药费...”</p><p class="ql-block">李卫国紧紧握住她的手:“我明天就走,一到新疆就找工作,寄钱回来。”</p><p class="ql-block">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李卫国背着行李走出家门。路过周家时,他看见周晓芸站在门口,手里攥着他送的平安扣。</p><p class="ql-block">“一定保重。”她轻声说。</p><p class="ql-block">“一定回来。”他郑重承诺。</p><p class="ql-block">刚到火车站,就听说家属院出事了——老工人孙师傅因长期卧病,妻子下岗,儿子待业,绝望之下在自家房梁上系了根绳。消息像寒冬里的冷水,浇得所有人透心凉。</p><p class="ql-block">火车开动时,李卫国看着窗外熟悉的小城渐行渐远,握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p><p class="ql-block">火车向西行驶了整整一天一夜。李卫国挤在硬座车厢连接处,那里人少些,但冷风从门缝灌进来,冻得他直哆嗦。夜深时,他的脑海中浮现着小周,闪现着平安扣,他的勇气来了许多。</p><p class="ql-block">“卫国?李卫国?”</p><p class="ql-block">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李卫国抬头,惊讶地发现面前站着刘建军——他在新疆当兵时的战友!</p><p class="ql-block">“建军!你怎么在这?”</p><p class="ql-block">“我回四川探亲,现在去阿勒泰我姐家。”刘建军打量着他简单的行李和憔悴的面容,“你这是...?”</p><p class="ql-block">听完李卫国的讲述,刘建军沉默片刻,然后一拍大腿:“跟我去阿勒泰!我姐家在牧区,你先住下,工作慢慢找。”</p> <p class="ql-block"> 三天后,火车抵达乌鲁木齐,他们又转乘长途汽车,颠簸了两天才到阿勒泰。刘建军的姐姐刘桂芳是哈萨克族女婿的妻子,热情好客,家里虽然简陋,但干净整洁。</p><p class="ql-block">“小李,你就把这儿当自己家。”刘桂芳端上热气腾腾的奶茶和馕饼,“慢慢来,工作总会有的。”</p><p class="ql-block">一周后,李卫国听说附近的牧场需要放羊人,便主动找上门。牧场主巴特尔是个粗犷的哈萨克汉子,用生硬的汉语说:“羊群要走很远,冬天冷,夏天晒,你行吗?”</p><p class="ql-block">“我行。”李卫国斩钉截铁。</p><p class="ql-block">放羊的日子简单又艰苦。清晨,他赶着三百多只羊出门,日落后才回来。草原辽阔,有时候一整天见不到一个人。他习惯了对着羊群说话,习惯了草原上多变的天气,也习惯了在夜晚仰望星空,想着远方的小城和周晓芸。</p><p class="ql-block">每个月领到工钱,他第一件事就是去邮局寄钱——一半给母亲,一半托人转交给周晓芸的父亲治病。</p> <p class="ql-block">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两年过去了。一九八七年春天,冰雪消融,草原泛绿。李卫国跟着巴特尔去阿勒泰市里采购生活用品。在民族贸易商店,他正挑选盐巴和茶叶,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p><p class="ql-block">“同志,这毛巾多少钱一条?”</p><p class="ql-block">李卫国猛地回头,看见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正在柜台前问价。那人的口音——分明是他家乡的方言!</p><p class="ql-block">“您是...从华北来的?”李卫国试探着用家乡话问。</p><p class="ql-block">男人惊讶地转身:“是啊!你也是?”</p><p class="ql-block">交谈中,李卫国得知男人姓张,是来新疆做生意的,专门收购羊毛和皮货。聊起家乡,张老板叹了口气:“咱们那儿好些厂都倒了,不少人南下打工。对了,你认识纺织机械厂的人吗?”</p><p class="ql-block">李卫国心一紧:“认识,我以前就在那儿上班。”</p><p class="ql-block">“哎呀,那你一定知道周师傅吧?老钳工,人可好了。”张老板说,“他去年走了,心脏病。唉,他女儿可孝顺了,为了医药费到处借钱...”</p><p class="ql-block">后面的话李卫国听不清了,耳朵里嗡嗡作响。周师傅走了?周晓芸的父亲?那晓芸现在怎么样?她为什么不告诉我?</p><p class="ql-block">“他女儿现在在哪?”李卫国声音发颤。</p><p class="ql-block">“好像还在老家属院住着,照顾她妈。”张老板摇摇头,“挺不容易的一个姑娘。”</p><p class="ql-block">当晚回到牧场,李卫国辗转难眠。第二天,他向巴特尔预支了三个月工资,又向刘桂芳借了一些钱,凑够了回家的路费。</p><p class="ql-block">“你真要回去?”刘建军问他,“这边刚稳定下来...”</p><p class="ql-block">“我必须回去。”李卫国握着那枚一直带在身边的平安扣,“有些事,有些人,不能等。”</p> <p class="ql-block"> 临行前,巴特尔送他一顶哈萨克毡帽:“草原的汉子,走到哪儿都要记得回家的路。”</p><p class="ql-block">又是三天三夜的火车。当李卫国再次踏上故乡的土地时,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家属院还是老样子,只是更破旧了。他在周家门口站了很久,才鼓起勇气敲门。</p><p class="ql-block">开门的是周晓芸。两年不见,她瘦了不少,眼角有了细纹,但眼睛还是那么明亮。看到李卫国的瞬间,她愣住了,手中的水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p><p class="ql-block">“卫国...真的是你?”</p><p class="ql-block">“我回来了。”李卫国声音哽咽。</p><p class="ql-block">屋里,周母躺在床上,见到李卫国,挣扎着要坐起来。李卫国赶紧上前扶住她:“阿姨,您躺着。”</p><p class="ql-block">从周母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李卫国得知了这两年的情况:周师傅去世后,家里欠了不少债。周晓芸白天在街道小厂做临时工,晚上糊纸盒,勉强维持生计。她没告诉李卫国,是不想让他担心,也怕拖累他。</p><p class="ql-block">“傻姑娘。”李卫国看着周晓芸,心疼不已。</p><p class="ql-block">那天晚上,他们在家属院后面的小路上散步,像从前一样。月亮很圆,洒下一地清辉。</p><p class="ql-block">“新疆怎么样?”周晓芸问。</p><p class="ql-block">“很辽阔,星星特别亮。”李卫国说,“我在那儿学会了放羊,学会了喝奶茶,还学会了哈萨克语的‘谢谢’和‘再见’。”</p><p class="ql-block">“那你...还回去吗?”</p><p class="ql-block">李卫国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那枚平安扣:“你送我的,我一直戴着。晓芸,这次我回来,是想问你——愿意跟我去新疆吗?”</p><p class="ql-block">周晓芸瞪大了眼睛。</p><p class="ql-block">“我在阿勒泰存了些钱,可以租个小房子,做点小生意。那里虽然远,但机会多。”李卫国握住她的手,“我知道这要求很自私,但是...”</p><p class="ql-block">“我愿意。”周晓芸轻声打断他,“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去哪儿都行。”</p> <p class="ql-block"> 一个月后,李卫国和周晓芸办理了结婚登记,简单摆了两桌酒席。周母被托付给亲戚照顾,李卫国承诺每个月寄钱回来。</p><p class="ql-block">再次踏上西行的列车时,周晓芸靠着李卫国的肩膀,手里握着两枚一模一样的平安扣——一枚是李卫国当年送的,一枚是她新买的。</p><p class="ql-block">“我们要去的地方很远吗?”她问。</p><p class="ql-block">“很远。”李卫国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田野,“但那里有我们的新生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列车轰隆向前,穿过平原,越过山脉,驶向那片辽阔的天地。而在他们身后,朝阳正缓缓升起,照亮了整片大地。</p><p class="ql-block">平安扣在晨光中微微发亮,像两颗紧紧相依的心,也像草原夜空中最亮的星辰,指引着回家的路。无论走多远,有些牵挂,永远不会断;有些约定,注定要用一生去实现。</p><p class="ql-block">(完)</p><p class="ql-block"> 定稿2025.12.5.(第5次修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