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旧事.第49章:垃圾堆里的宝贝

彭 忠

童年夏日，捧乍小镇空气里总是飘着槐花的甜香。放学铃声一响，我们像出笼的麻雀，叽叽喳喳冲出教室。

“等等我！”胖墩背着打补丁的书包，气喘吁吁地追上来，脸颊上的肉一颤一颤，“我有个好东西给你们看！”

我们几个立刻围上去。胖墩神秘兮兮地从书包最里层掏出一个软塌塌的纸壳，小心翼翼地展开。那是一个红底金字的烟盒，上面印着天安门城楼和华表——“中华”两个大字赫然醒目。

“软中华！”黑狗倒吸一口气，“你从哪儿搞到的？”

胖墩得意地扬起下巴，“供销社后面垃圾堆里捡的。听说这能抵一百张普通烟卡呢！”

黄滚的眼睛直了，伸手就要摸，被胖墩一巴掌拍开。

“别碰！摸坏了你赔得起吗？”胖墩将烟壳护在胸前，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事实上，在我们这群五年级孩子的世界里，它确实是宝贝。在小镇上，毕竟能抽得上中华烟的人不多。

八十年代的小镇，玩具不是买来的，是自己“开发”的。女孩子们跳皮筋、抓石子，男孩子们流行拍烟卡。那种把烟盒折成条形的卡牌，在地上拍打翻面，赢家通吃。软壳的香烟包装纸比硬壳的稀少，因此更珍贵。而所有烟卡中的王者，非“中华”莫属。

“我拿十张‘男子汉’加十张‘朝阳桥’跟你换。”黄滚提议，黑狗在一旁点头附和。

胖墩嗤之以鼻，“想得美！十张破‘男子汉’加起来都抵不上这一张的边角料！”

争论声中，峰峰挤了进来。

“五角钱，卖不卖？”峰峰从裤兜里掏出皱巴巴的纸币，在我们惊讶的目光中递到胖墩面前。

空气凝固了。五角钱！能买十根奶油冰棍。胖墩的眼睛瞪得溜圆，手微微发抖。经过三秒钟痛苦挣扎，他一把抓过钱，将中华烟壳塞给峰峰，转身就往小卖部跑，生怕峰峰反悔。

峰峰成了新的“烟卡首富”，而胖墩则享受了一个下午的美食盛宴：两根冰棍、三袋酸梅粉、还有一把五彩斑斓的西瓜泡泡糖。

从那天起，小镇的垃圾堆前总是晃动着我们这群孩子的身影。每天放学后，我们不再直接回家写作业，而是绕道去镇上几个“重点垃圾站”寻宝：供销社后门、国营饭店墙角、镇政府大院外的垃圾桶……

“又一张‘大前门’！”黑狗兴奋地从一堆烂菜叶中抽出一个烟壳，随即又失望地扔回去，“都快被泡烂了。”

黄滚专注地用树枝翻捡着，脸上沾了灰尘也浑然不觉。我在供销社后面垃圾堆里仔细搜寻，那里最容易找到好货——镇上领导都来这里买烟。

可是整整一个星期过去了，没有人再找到第二张中华烟壳。

“根本不存在第二张，有本事去县城捡去。”胖墩嚼着新买的无花果丝，含糊不清地说。

这话让我们很沮丧，峰峰却很高兴，他可是花了“巨资”买下那张烟卡的，自然希望它是独一无二的。

周末，我在家帮母亲收拾屋子时，偶然发现了一块用了一半的茉莉花香皂，母亲说这是桐梓大婆带来的，小镇上买不到。它的包装纸精美异常：乳白色的底上印着淡粉色的茉莉花朵，边缘有金色纹路，在阳光下还微微反光。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我脑海中诞生。

我小心地剥下那张香皂包装纸，按照烟卡的折法，仔细地把它折成长方形。然后又找来透明胶布将整个“烟卡”包裹得严严实实，既防磨损，又让包装纸上的图案看起来更像某种外国香烟。

周一上学，我故意在胖墩面前“不小心”掉出了这个精心制作的“烟卡”。

“这是什么？”胖墩果然上钩，眼睛死死盯住那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的卡片。

我假装慌张地捡起来塞回口袋，“没什么，普通的烟卡而已。”

“骗人！普通的烟卡哪有这么亮的？给我看看嘛！”

经过一番“纠缠”，我才“不情愿”地掏出那张茉莉花香皂纸烟卡，同时编造了一个天衣无缝的故事：这是我远在广东的舅舅带回来的外国烟卡，叫什么“茉莉花香烟”，在美国卖得可贵了，只有大老板才抽得起。

胖墩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烟卡”，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这个...能换几张中华？”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故作沉思，然后伸出五个手指：“至少五张。不过咱们这哪有五张中华啊，所以我不打算换。”

欲擒故纵的策略奏效了。胖墩整天跟在我屁股后面，软磨硬泡，提出各种交换条件：二十张“红塔山”、三十张“阿诗玛”、外加他所有的玻璃弹珠和一本几乎全新的《三国演义》小人书。

我始终摇头，直到放学时分，才“勉强”同意：“看你这么诚心，我就忍痛割爱吧。不过你得用五张中华来换，少一张都不行。”

胖墩哭丧着脸：“我哪有五张中华啊，峰峰那张还是我卖给他的呢。”

“那等你凑齐了再来找我。”我转身欲走。

“等等！”胖墩拉住我，“我先付定金！我把所有烟卡都给你，欠着的中华以后慢慢还！”

于是，一笔“不平等交易”达成了：我得到了胖墩所有的烟卡收藏（足足一铁盒），而他得到了一张包裹着透明胶布的茉莉花香皂纸，还欠着我“五张中华烟卡”——我想，这债务恐怕他一辈子都还不清呢。

胖墩得意洋洋地向所有人展示他的“外国烟卡”，引来一片羡慕的目光。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年级，甚至有几个六年级的学生特地跑来看稀奇。

我最担心的是韦吕。他家里卖烟酒副食，韦吕从小耳濡目染，对香烟品牌了如指掌。但他这几天请病假没来上学，让我暂时松了口气。

三天后，韦吕回来了。听说这个消息后，他果然来找我了。

“听说你有外国烟卡？”他单刀直入，“给我看看。”

我心跳加速，但还是强装镇定地拿出另一张“样品”——我做了两个，一个给了胖墩，一个留作“展示”。

韦吕仔细端详着那张茉莉花香皂纸烟卡，眉头越皱越紧。时间一秒秒过去，我手心里全是汗。

“这花纹...没见过。”他终于开口，“包装也很特别。真是外国烟？”

“千真万确。”我信誓旦旦的瞎编，“叫Jasmine，美国烟。”

韦吕点点头，似乎信了。但接下来他的话让我目瞪口呆：“我拿一张真中华跟你换，怎么样？”

我差点咬到舌头。真中华？那可是胖墩梦寐以求的宝贝，峰峰花了五角巨款才买到的稀有物！

“一、一张不够。”我结结巴巴地说，“至少五张。”

我以为这会吓退他，没想到韦吕只是咬了咬嘴唇，说：“你等着，明天给你答复。”

第二天早上，我刚到教室，韦吕就冲过来把我拉到角落，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红彤彤的东西——竟然真的是软中华烟盒！而且里面还鼓鼓囊囊的装着烟！

“这包算一张。”韦吕说，“但我可以先给你，剩下的慢慢给你凑。你先把外国烟卡给我。”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真中华烟卡已经稀有至极，而一整包未开封的软中华？这在小镇孩子眼中简直是皇冠上的明珠！

“你、你从哪儿弄来的？”我声音发抖。

韦移目光闪烁，“你别管。换不换？”

良心在我心中挣扎了零点一秒就败下阵来。我接过那包沉甸甸的中华烟，将自己的茉莉花香皂纸烟卡递给了他。韦吕如获至宝，立刻跑出去向同学们炫耀了。

我看着手中那包真正的中华烟，心里既兴奋又不安。韦吕从哪儿弄来这么贵重的东西？他爸虽然开小超市，但软中华这种高档烟，小镇上几乎没人买得起，进货都很少。

第二天放学后，我悄悄跟着韦吕想探个究竟。他没有直接回家，溜到学校后面的公厕，从书包里掏出什么东西，扔进了粪坑里。我躲在一棵树后，等他走远后上前查看——厕所边缘赫然躺着几支被掰断的中华香烟！

我顿时明白了：原来韦吕偷了家里的整包中华烟，这次把烟扔了，只留烟盒跟我交换！

一种负罪感攫住了我。我不但骗了胖墩，还间接导致韦吕偷家里东西。在那个人们还抽着几分钱一支烟的时代，一包中华烟的价钱足够一家三口吃一个星期了。

我揣着那包中华烟，恍恍惚惚地往家走，路上正好遇见在垃圾堆里翻找的黄滚。

“找到什么好东西没？”我强打精神问。

黄滚抬起头，脸上沾着一块污渍，“没什么好的，都是‘大丰收’之类的。”他忽然压低声音，“对了，你听说没？韦吕家超市遭贼了，被偷了两包中华烟！他爸正在店里发火呢，说要查出来就打断小偷的腿。”

我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

“你、你怎么知道的？”

“我刚从那边过来，韦吕他爸气得脸都紫了。还说要是学校里的孩子偷的，就告诉校长开除他。”

我的心怦怦直跳，手心冒汗。那包中华烟在我口袋里突然变得滚烫，仿佛随时会烫穿衣袋掉出来。

我必须把它还给韦吕，立刻马上！

我转身就往学校跑，在操场角落找到了被一群同学围住的韦吕。他正得意地展示那张“外国烟卡”，接受着大家的羡慕和赞叹。

“韦吕！”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人群，一把将他拉到旁边，“你爸发现烟被偷了！正在发火呢！”

韦吕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怎、怎么会？我明明拿了最底下那包，不应该这么快发现啊！”

“别管怎么发现的了，快把这个拿回去！”我掏出那包中华烟塞给他，“趁还没人知道，放回原处！”

韦吕的手发抖，不敢接，“不行，放回去也会被发现拆封过了。完了完了，我爸会打死我的...”他突然抓住我的胳膊，“都怪你！要不是你那破外国烟卡，我也不会偷烟！”

我无言以对，只能低着头任他责备。

最终，我们还是想出了一个补救计划：我帮韦吕凑足三块钱，赔偿那包烟的损失，他就说是不小心弄丢了钱，而不是偷烟。而韦吕则要悄悄把烟盒还给我，毕竟那已经属于我了——用“外国烟卡”换来的。

“但三块钱也太多了！”我哀叹道，“我全部积蓄也只有八角三分。”

“那我不管，”韦吕固执地说，“要不咱俩一起挨揍吧。”

于是接下来的两天，我开始疯狂地凑钱：捡废铁卖、帮同学写作业、甚至把心爱的小人书都低价处理了。终于在第三天凑足数，交给了韦吕。

风波看似平息了，但我的良心依旧不安。尤其是看到胖墩仍然把那块茉莉花香皂纸当宝贝似的随身携带，时不时拿出来炫耀，我的心里就像压了块大石头。

纸终究包不住火。

周六下午，我们照例在镇上的垃圾堆里“寻宝”。

“嘿！看看我找到了什么！”黄滚突然欢呼一声，从一堆废纸中抽出一个熟悉的东西——茉莉花香皂的包装纸！虽然有些污损，但依然能清晰辨认出那乳白色的底和粉红色的茉莉花。

黄滚困惑地看看手中的香皂纸，又抬头看看脸色煞白的我，再看看胖墩小心翼翼收藏的那张“外国烟卡”。

“这、这不是...”黄滚的眼睛瞪大了。

胖墩也意识到了什么，急忙掏出自己的“宝贝”，两张纸放在一起对比——除了新旧程度，几乎一模一样！

“你骗我！”胖墩猛地转向我，眼睛里噙满了泪水，“这不是外国烟卡！只是香皂纸！”

我张口结舌，无法辩解。围观的孩子们顿时哗然。

“原来是香皂纸啊！” “胖墩被骗得好惨！” “还欠着五张中华呢！”

胖墩愤怒地撕扯着那张香皂纸，但透明胶布使它异常坚韧。他狠狠地将它摔在地上，踩了两脚，哭着跑开了。

我站在原地，面对众人的指责和嘲笑，无地自容。最要命的是，黄滚把那片香皂纸捡起来，宣布要“留作证据”。

那个周末是我记忆中最漫长的两天。我不敢出门，怕遇到胖墩或者其他同学。母亲察觉到我情绪低落，但怎么问我也只是摇头不语。

周一早上，我硬着头皮去上学，准备接受所有人的鄙视和嘲笑。然而奇怪的是，胖墩没有来上学。第一节下课，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

我心里一沉：完了，事情闹大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办公室里，胖墩和他父亲也在。胖墩眼睛红肿，显然哭过很久。桌上放着那张被我精心制作的“茉莉花烟卡”，还有黄滚从垃圾堆里找到的香皂包装纸。

“说说吧，怎么回事？”班主任严肃地问。

我低着头，一五一十地交代了所有事情：如何用香皂纸制作假烟卡，如何欺骗胖墩，如何与韦吕交换，甚至韦吕偷烟和我们凑钱赔偿的经过。说出来后，心里反而轻松了一些。

胖墩的父亲胡小义听完，竟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呢！不就是孩子们闹着玩嘛！”

班主任瞪了他一眼：“骗人可不对呀！而且还导致偷窃行为！”

“哎呀老师，孩子哪有不撒谎不闹矛盾的？”胖墩父亲不以为然地说，“咱们小时候谁没骗过几块糖吃？重要的是知错能改。”他转向我，“冲林，你认识到错误了吗？”

我连连点头，“认识到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该骗人，对不起胖墩，也对不起韦吕。”

胖墩抽了抽鼻子，小声说：“我也不好，不该那么炫耀...”

班主任看着我们，语气缓和了些：“知道错就好。但惩罚还是要有——打扫教室卫生一周，并且你要赔偿胖墩的所有损失。”

“应该的应该的。”我忙不迭答应。

下午，我把那一铁盒烟卡还给了胖墩，还额外加上了自己所有的收藏。胖墩却只拿回了原本属于自己的部分，把我的那份推了回来。

“算了，”他嘟囔着，“其实那张香皂纸做得还真挺像的...我都没看出来...”

我们相视而笑，恩怨就此化解。

那年秋天，我们升入了六年级。烟卡游戏渐渐被其他新鲜事物取代，垃圾堆里也很少再有我们寻宝的身影。但那个关于“茉莉花烟卡”的故事，却成了我们这几个孩子共同的记忆。

多年后，硬壳烟卡又在网络火了一把。看到竟然有人拍到手骨折的新闻，想起那段往事，不禁痴笑一声。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但孩子们的快乐似乎总是相通的!无论是软壳还是硬壳，无论是垃圾堆里捡来的还是用零花钱买来的，那简单而纯粹的快乐，从未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