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温州史上第一位武状元</p><p class="ql-block">郑小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潘文虎,字叔山。生于永嘉昆阳。那时的温州,在帝国版图上,还是一片“风俗简陋”、儒风几息的边缘地。但他的家族,却是一脉难得的清流。外祖父焦伯强,是连文宗欧阳修都青眼有加、书信往来殷殷垂问的乡贤;父亲潘约,承袭着岳丈的门风与学识。这样的家学渊源,滋养出的不是一个赳赳武夫,而是一株根植于文脉土壤,却向往着烈日与风霜的劲松。史书说他“崇文尚武,深得时贤推许”,想来该是怎样一个朗朗的人物:既能于书斋中领会圣贤的微言大义,又能在校场上开得硬弓,驭得烈马。仿佛预示着,他的一生,注定要跨越那将倾的盛世与骤临的乱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北宋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那是一个天崩地坼的年份。北方的铁骑踏碎了汴京的繁华,帝国的尊严与无数人的安宁,一夜之间碎作齑粉。也正是在这一年,三十七岁的潘文虎,在国家的危难时刻,凭一身文武艺,拔萃于殿陛之间,成为温州历史上第一个“武状元”。这顶桂冠,在承平岁月,是光耀门楣的锦上花;而在山河破碎之际,却是一副注定沉重的铁甲。他授了步骑将领,成了“成忠郎”。一个“忠”字,一个“成”字,似乎早早为他写下了命运的判词——要成就这份忠诚,需要付出何等代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去了黄岩做县尉,维持一方即将倾颓的秩序;后又擢升光禄大夫,任闽广宣抚使兼南路道都统总管。官阶在升,责任愈重。史笔寥寥,我们已无从细见他如何运筹帷幄,如何冲锋陷阵。只知道,在故乡的十七都,他捐建了这座“仁寿桥”。我抚着冰凉的桥栏,想,当他决定修建此桥时,心里在想着什么?是功成名就后对桑梓的回报,还是乱世飘摇中,对一片永恒“仁寿”之地的渺茫寄托?桥成之日,他或许也曾站在这里,望一溪东去的水,思绪却飞到了更北、更混乱的疆场。那时的他,可曾料到,自己的名字,最终竟会取代“仁寿”,成为这片土地永恒的记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真正让我窥见他内心一二的,不是那些官衔与事功,而是他留下的唯一一首诗,《为被虏妇作》。那状元的光环,那将军的威仪,在这首诗面前,忽然褪去了所有的浮彩,露出底下血淋淋的、悲怆的底色。他用最质朴的乐府旧题,摹写最凄惨的乱世新声:</p><p class="ql-block">“交交桑扈,交交桑扈,桑满墙阴三月暮。去年蚕时处深闺。今年蚕时涉远路……”</p><p class="ql-block">春桑依旧茂盛,养蚕的时节又到了。可去年的深闺女子,今年却蹒跚在通往异域的漫漫长路上。她听见路旁采桑的乡音,却再不能携手共提那盛满桑叶的筐篮。她悲叹“一身不蚕甘冻死,只忆儿女无衣裳”。这哪里是一个武将在抒发豪情?这分明是一个士大夫,在用最柔软的心肠,去体会、去代言那些被战争机器碾压得粉身碎骨的、无名百姓的哀痛。尤其是那句“今之眷聚昔寇仇,开口强笑心怀忧。家乡欲归归未得,不如狐死犹首丘。” 将虏妇在敌人逼迫下强颜欢笑的巨大屈辱与绝望,写得力透纸背。最后,他以妇人的口吻,说出那惊心动魄而又荒诞凄凉的句子:“愿言相怜莫相妒,这个不是亲丈夫。”能写出这样诗句的潘文虎,他的心,该是如何被时代的苦难所浸泡、所灼烧。他的状元才略,或许能让他洞悉战场形势;但他的诗人情怀,却让他更深地堕入这无边的心灵地狱。他骑在马上,统领着军队,心里却回荡着那些“泥滑滑”中脱了绣鞋罗袜的妇人脚步声,眼前晃动着“帐房遍野相喧呼”的屈辱景象。这种分裂,这种清醒的痛苦,或许比单纯的战败更为折磨。</p><p class="ql-block">绍兴初年,潘文虎阵亡了。史书没有记载详细的情形,只这寥寥几字,便为他的一生画上了句号。像一颗投入汹涌战潮的石子,甚至未能激起一朵像样的浪花,便沉没了。他殉了他的国,成了他的“忠”。他修建的桥,却留了下来。乡人纪念他,将桥名、地名都改作了“潘桥”。他成了地方志里一个荣耀的符号,一段“科举世家”的佳话,一个值得立碑称颂的先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