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为梯，拾级而上

大漠胡杨

　　晨光，还是那样熹微地漫进来。我坐在惯常的位置上，听见自己的诵读声又一次升起。它不再飘忽，有了些沉在心底的重量，像一粒终于沉入水底的卵石，只是那水面应有的、随情韵而生的涟漪，却还生涩着。

　　老师说，气息、声音、情意，该如盐融于水，了无痕迹又无所不在。我听罢，心里并无焦躁，只是暗暗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晓得，这事急不来。这便如要在板结了数十年的心田上，种一株名为“自如”的花。我得先学着当一个耐心的农人，慢慢地松土，细细地施肥，然后才敢期盼着，在某个未来的春日里，能望见一点颤巍巍的绿意。

　　这心境，是从春到秋，两个学期光阴馈赠的礼物。初时的那片陌生与慌乱，如今已被一种笃定的秩序悄然替代。我熟识了这片“学园”的地形，知道何处易打滑，何处可小憩。

　　比如那瑜伽课上，老师的指令依然清泠如溪水：“低头，弓背，卷尾骨——”可我那副陪伴我一辈子的身躯，却像一头颇有主见的老伙伴，闻言总要兀自翻译一番：肩头下意识地耸起，腰身不自知地塌陷，而那至关重要的尾骨，竟懵懂地向着相反方向翘去。一个意在收敛与探寻的姿势，被我做得进退失据，成了“缩肩塌腰翘屁股”的诙谐画面。觉察到时，自己也忍不住低头偷乐，像在宽宥一个最亲厚、却又最执拗的老友。

　　八段锦的课堂，“两手托天理三焦”，名目何等气象开阔！双臂举起的刹那，本该有接通天地的一脉和气。可我那对肩膀，仿佛背负了太多无形的岁月，总在不经意间便紧张地耸起，将那番向上的舒展，偷换作一副提心吊胆的模样。形虽略似，神却全非，自己便做了自己门下最忠实的“南郭先生”。

　　至于形体走秀，那更是步入一片美的迷雾。“提腕”、“压腕”，老师的口令与示范，于我宛若镜中花、水中月。瞧着同伴们腕间那道流转的、难以言传却分明存在的风致，我只好依着轮廓摹画，在队列里“滥竽充数”。心里却明镜似的：那扇门，我尚未摸到它的铜环。

　　然而，奇妙之处正在于此。这所有的“做不到”与“做不对”，没让我气馁和自卑。非但不曾磨损我的兴致，反倒像一方温润的砥石，将那份求知的好奇，磨拭得愈发莹亮。我仿佛一个迟来的探险家，闯入了名为“可能”的新大陆。每一次笨拙的落脚，每一回令人啼笑皆非的误解，都不是失败，而是在为我描绘这片疆域更真实、更细致的地图。发现问题，成了旅程中最珍贵的坐标。四门课，便这样在一种平静的快乐里坚持了下来。目标不再是抵达某个纯熟的彼岸，而是珍重这“发现”本身——日日与一个新鲜的、有待雕琢的自己相逢。

　　我于是渐渐了然，我所要面对的，哪里仅仅是几个姿势、几声吟哦呢？我所要撼动的，是时光以数十年之功，在我筋骨与心性上刻下的、深如碑文的习惯。那不自觉的耸肩，那短促的呼吸，那僵硬的手腕，都是这碑上无法轻易磨灭的字迹。如今要习得新的，便如同执一柄小凿，在这坚硬的石面上另辟蹊径。每一凿下去，都迸溅着与旧痕抗争的火星，怎能不笨拙？怎能不带着全神贯注的刻意与初始时周身的不自在？

　　但这刻意与不自在，并不可耻。它们恰是改变的起点，是生命在深秋时节，依然执着要抽发新枝时必须承受的胀痛。我仿佛，正走在一架无比巨大的、螺旋上升的楼梯上。眼前这一级，是呼吸与声音的缠斗；再上一级，是尾骨那一卷待解的谜题；转角处，又遇着手腕那道轻盈的难关。阶梯盘旋，仿佛无穷无尽，望不见顶峰的辉煌。可我心中笃定：只要脚步还在抬起，只要人还在向上，哪怕缓慢，哪怕姿态笨拙难看，这本身，便是一项值得为之振奋的事业了。

　　我告诉自己：曲不离口，拳不离手，只管坚持吧。或许就在某个寻常无奇的清晨，当我再次“两手托天”时，肩膀会蓦地一松，一股温热的暖流自足底悄然涌起，贯通而上，直抵指尖；或许在某个凝神忘我的片刻，声音会挣脱所有技法的桎梏，自己随着情感的波涛自然流淌开去……

　　那时，新的神经通路已在静默中筑就，新的记忆也早已潜入肌肉的纹理深处。当我终于能在某个高度驻足，回望这架曾觉陡峭无比的螺旋之梯，那些汗湿的扶手、那些令人踌躇的转角，都将化为沿途亲切的风景。我会看见，那个在秋光里因“翘屁股”而自嘲的老人，那个在乐声中茫然“提腕”的学生，已然将她生命的年轮，不动声色地，向外、也向深处，扩展了坚实而优美的一环。

　　窗外，冬意已悄然迫近，枝头却还恋恋地挂着几片半黄半绿的叶。一片叶子打着旋儿，轻轻落在我的书页上，像一枚精致的书签，标记着这个充实的秋天。我合上书，知道明日，我仍会回到这里。回到这呼吸之间，回到这举手投足之际，回到这永无止境的、笨拙而又鲜活的发现之中。

　　人生确如朝露，然而每一步向上的攀援，都是对岁月最好的回答。这螺旋的梯，只管安心地、满怀热望地，一步一步，攀上去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