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看着案前的照片,我思绪万千!相纸是微微泛着黄的,像被岁月的手反复摩挲过的旧书页。阳光从照片的一侧斜斜地照射过来,有些晃眼,以至于人物的轮廓都镶上了一层毛茸茸的、温暖的金边。</p><p class="ql-block">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新疆军区生产建设兵团,背景是一排排挺拔的白杨,树叶在大漠戈壁的风里想必正哗啦啦地响着……可照片把它们静默定格成了深绿色的、肃穆的底衬。</p><p class="ql-block">眼前的照片共八个人,都正年轻。不是那种纤细的、未经风霜的年轻,他们的年轻里有一种戈壁石砾般的粗粝质地。脸庞被边疆的太阳晒得黧黑,颧骨处泛着健康的、饱满的红光。那天,他们都穿着那个年代最时兴却也最寻常的——“的确良”质地的上衣。它挺括,耐磨,在干燥的边疆气候中不易起皱,且泛着一种化工纤维特有的、不够柔和的亮泽。衣服颜色是白色与灰色交织,是那片广阔天地间最常见的两种颜色,一如天上的云与地上的碱土。裤子则一律是沉稳的军绿色,宽大而结实,仿佛随时可以卷起裤腿,踏入田埂或走上工地。这身装束,是时代打在每个人身上的、整齐划一的烙印。</p><p class="ql-block"> 他们手中的乐器,便是这烙印之上,绽放出的各异花朵。小号的喇叭口昂扬向上,金光闪闪,像一簇随时准备喷薄而出的热情火焰;长号的伸缩管沉稳地收束着,带着一种蓄势待发的庄严;萨克斯的管身曲线优雅,金属表面流动着暗哑的光泽,仿佛封存着一段绵长而抒情的旋律;中音号敦实圆润,被稳稳地托在手中,是乐队里宽厚的中流砥柱。手风琴的风箱像手风琴手微微倾侧的身躯,静静地微微张合着,黑白键沉默,却仿佛能听见它开合时如呼吸般的风声与饱满的和弦。大提琴的琴身倚靠着主人,像一位沉默而忠诚的伙伴;小提琴则被小心地横握着,琴弓妥帖,它的精致与周围的粗粝环境形成一种动人的对照。</p><p class="ql-block">这些乐器,就这样被一双双习惯于握锹、扶犁、抡镐的手,郑重其事地捧着、抱着、握着。坚硬的金属与温润的木料,触碰着布满硬茧的掌心与指尖。那一刻,劳动的工具暂时退场,艺术的载体被庄严托起——这是属于他们的,物质与精神交错融合的、最具象的瞬间。</p><p class="ql-block"> 他们就这样站着,在白杨树下,对着镜头笑。那笑容是坦荡的,毫无保留的,牙齿洁白,眼角的皱纹是因为笑得太开怀而挤出来的,里面还没有掺入日后生活的复杂滋味。</p><p class="ql-block">阳光太强烈了,以至于有的人微微眯了眼,但那眯起的眼里,光芒更盛。你能想象拍照前一刻的喧闹:“哎,老潘,你的号再举高点!”“李琴师,提琴侧过来些,反光!”“看这儿,看这儿——一、二、三!” “咔嚓”一声。时光就此停驻。</p><p class="ql-block"> 而此刻,端详照片的我,思绪却飞越了这定格的瞬间。我想象这快门按下之后的场景:演出大概要开始了,团场礼堂里坐满了刚从田地里归来、拍打着身上尘土的战友。幕布拉开,灯光或许不够明亮,但足够炽热。小号吹出《东方红》的前奏,饱满而辽阔,像晨光照亮无边的棉田;长号在《打靶归来》的旋律里滑奏,模仿着胜利的欢笑与步伐;大提琴的男主人,此刻正闭着眼,用粗大的、布满茧子的手指,在琴弦上拉出《天鹅湖》里那段如泣如诉的慢板。台下寂静,有人听得入了神,忘了手里攥着的、准备鼓掌的巴掌。</p><p class="ql-block"> 他们的白天呢?白天或许是属于另一种劳动。开垦、播种、收割,或者修理渠坝,与碱土、风沙、无边的寂寞搏斗。手掌上的茧,既有扶犁的坚硬,也有按弦的敏锐。汗水滴在滚烫的土地上,也滴在乐谱架上。音乐,在那片以生存为首要法则的广袤土地上,不是点缀,而是一种倔强的宣告——宣告精神的不屈,宣告美的不可摧毁。那铜管里吹出的,是集体的号令,是战斗的激情;而那大提琴与小提琴的弦上流出的,或许就是某个深夜,他们集体宿舍里,某个人望着窗外的冷月,心里悄然涌动、无法言说的乡愁或爱恋。</p><p class="ql-block">如今,照片里的人,都已步入古稀之年了吧。那吹萨克斯的肺,是否还如当年般有着强劲的气息?那拉琴的手指,是否会被岁月风湿的关节所困扰?他们散落在天涯,或许有的仍留在那片已成为故乡的边疆,有的回到了遥远的东部故里。当他们某天,在儿孙的帮助下,从箱底翻出这张同样泛黄的照片,指尖颤抖着拂过那些年轻的脸庞时,会想起什么?</p><p class="ql-block"> 会想起白杨树哗哗的响声,像永不疲倦的掌声。会想起某个夏日黄昏,排练结束后,大家挤在通往一连水渠边冲洗欢笑,凉凉的渠水溅在脸上,笑声和水花一样清亮。会想起第一次用那把代用品般的小提琴,勉强拉出一段《新疆之春》时,周围战友那毫不吝啬的、雷动的欢呼。那些声音,那些光影,那些混合着汗味、尘土味、松香味和钢铁味的空气,从未真正远去。它们只是沉潜到了生命的最深处,化为血脉里一种低沉而恒久的共鸣。</p><p class="ql-block"> 照片依旧沉默。阳光在照片上凝固了半个世纪。可当我凝视它,我仿佛能听见,那白杨树的喧响从未停歇,那铜管乐器在阳光下嗡鸣的余韵,正穿越辽远的时空,抵达此刻安静的窗前。那不是哀悼,而是一种确认——确认有些东西,比如青春,比如热血,比如在荒芜中依然执意要奏响的歌,一旦发生过,便永远活着,像戈壁滩上的胡杨,死了不倒,倒了不朽。</p> <p class="ql-block">保留节目《飞夺泸定桥》剧照</p> <p class="ql-block">剧照之二</p> <p class="ql-block">剧照之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