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散文：遥远的澡堂（上）

二言三雨

【内容提要】

《遥远的澡堂》以乡村澡堂为锚点，串联起村上灶头的铁锅浴、男女共池的露天浴和农舍草房里的木盆浴等往昔片段。展现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苏南水乡的旧日烟火。蒸腾水汽裹着烟火气，刻下农民的生活印记，也让这方小天地，成了一代人的乡愁原乡。

每到寒冬，当我惬意地躺在热气氤氲的浴缸里，望着窗上蒙着的一层薄雾，目光总会不自觉地飘向东方数百公里之外的老家。四十余年的岁月流水般漫过，冲淡了无数前尘旧事，唯独老家的澡堂，一直刻在我心里——那是孩提时村里的锅浴、少年时大队加工厂的露天池浴，还有青年时家里的盆浴。

村头灶上的铁锅浴

小时候的冬天，洗个热水澡是件稀罕事，更是件奢侈事。平日里，身上积着厚厚的一层黑垢，我们方言叫“肯”，也只能就这么忍着。实在是“肯”积得太厚，在皮肤表面皱成了痂，母亲才会挑一个太阳暖烘烘的中午，端来一盆滚烫的热水，手脚麻利地帮我搓掉那些“老肯”，又赶紧给我裹上厚厚的棉衣，生怕慢了一步，寒气钻进来，惹得我伤风咳嗽。

真正能洗得畅快的热水澡，得等到农历年底那一回。那澡，是在灶房的大铁锅里洗的。那场面，跟当年生产队宰完猪，用大锅热水褪猪毛的样子有几分像。也正因为这么想，我打心眼儿里怕那口浴锅。每次母亲帮我脱衣服，我总要死死拽着她的胳膊，又哭又闹，总觉得自己就像那头等着褪毛的猪，要被扔进滚烫的锅里。死猪不怕开水烫，可我是活生生的人啊。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光是听着这声音，看着锅里冒出来的热气，就够让我心惊肉跳的了。可哭闹根本没用，最后还是会被母亲抱起来，硬邦邦丢进那热气腾腾的锅里。这时母亲依旧手脚麻利，以最快的速度帮我搓净身上黑乎乎的老肯，又以最快的速度帮我穿好衣服，只有做完这一切，我的哭声才会慢慢停下来。

这浴锅的来历，居然能追溯到春秋战国时的吴国。听说那时候江南的士兵行军打仗，冬天里下河洗澡实在太冷，就想出用煮饭的大锅烧水的法子，大伙儿轮流泡一泡，好驱散一身的寒气和疲惫。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浴锅在苏南乡下，特别是苏锡常一带逐步流行。一个村子几十户人家，也就一两户家境稍好的人家才有。毕竟，这看着“粗笨”的家伙，也就冬天能派上用场，其他时候，就空落落立在灶房一角，既占地方，又容易生锈。只有快过年的时候，有浴锅的人家，才会变得热闹起来。

那时候，村里有浴锅灶的人家，就是冬天里的好去处。哪家要“烧浴锅”了，消息不出半天就能传遍全村。邻居们会各自揣着一捆柴草上门，有人添柴烧火，有人脱衣服洗澡。锅底总要垫一块圆圆的木板，怕的就是热水烫着屁股。大冷天里，灶膛的火不熄，浴水就一直暖着，泡得人浑身冒汗，那份舒服劲儿，城里的浴池也比不上。

只是这锅浴，也藏着老早的规矩。洗澡的顺序，一般是乱不得的。村里有点资历的长辈，或是有点地位的干部，总要被让在头一个。他们大多还会牵着自家的儿孙，一起占了这第一拨热水。接着是按顺序来的青壮年汉子，再是半大的小子、丫头们，最后，才轮得到家里的女人们。这种带着老封建影子的规矩，在那时候的人看来，竟是天经地义的。从来没人，尤其是女人们，会觉得有什么不对。那时候一锅水，从早到晚几乎要洗过半村人，甚至一整个村子的人。洗到最后，水早就浑浊得像白汤。有时候，主人家会舀掉些浑水，再添一勺清水，这就叫“加汤”；要是水实在脏得没法看了，才会把浑水全倒掉，重新烧上一锅。

锅浴，对那时候的乡村来说，从来不止是冬天里洗个澡那么简单，更是一场热热闹闹的邻里聚会。没有浴锅的人家，听到消息赶来“借汤落澡”，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来的人总会自觉带上柴草，要是空着手来，就会被打趣一句“蹭白水”，但主人家多半不会真的计较。热心的主人家烧好浴汤，还会打发家里的孩子，挨家挨户去喊人“来落浴”，生怕落下哪家邻居。遇上婚嫁喜事，没有浴锅的人家，就会备足柴草，上门“借锅”，烧上一锅滚烫的热水，给新人洗去一路的风尘。

袅袅的水汽里，搓澡的闲话、孩子的嬉闹、主妇们的家长里短，混着柴火的烟火气，一起酿成了乡间冬天的暖。邻里间要是有了点小矛盾，往往也能在这一锅热水里化开。一句“来我家洗澡吧”，就是和解的意思。多少鸡毛蒜皮的别扭，都能在热气腾腾的水汽里，变成一句笑谈。这就是锅浴的妙处，一浴泯恩怨，洗去的是身上的尘垢，拉近的是邻里的心。【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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