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作者简介： 张长宁，南京人，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曾任南京日报等新闻单位记者、编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城南老门西的“夕阳红”麻将档，三间棋牌套间敞亮，七八张自动洗牌麻将桌一溜排开，二三十个牌友挤在里头，半点不显得局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立秋后的一个下午，麻将档里烟雾腾腾，灯光一照，活脱脱罩上一层灰纱。洗牌的哗啦声、打牌的拍桌声、赢牌的欢笑声、输牌的咳嗽声、算账的争论声，再掺上几声猫叫，嘈嘈杂杂，正是城南烟火气的正经模样。一只黄白相间的大花猫，正蹭着靠门桌牌友的裤腿打转，爪子里还攥着半粒偷来的瓜子皮，被人抬脚轻轻一撵，便扭着腰肢溜到桌底去了。</p><p class="ql-block">每张桌子都坐得满满当当。靠门这一桌，四位牌友正杀得难分难解。歪脖大叔是个生面孔，身材干瘦，头发乱得像鸡窝，耳朵上夹着一根烟，兜里揣着个瘪塌塌的旧烟盒，时不时掏出来捏两下。一双小眼睛滴溜溜转，透着股子精明。他不爱蹲熟档，专在城南各个麻将馆里打转，总觉得自己牌技通天，专挑看着面善的牌友插空对局，靠这个混口饭吃，平日里赢多输少。算账时，他捻筹码的手指格外麻利，指尖在塑料筹码上飞快划过，那股子较真劲儿，像是在清点救命钱。</p><p class="ql-block">四圈牌打完，烫头染发的大妈抬头瞅了瞅墙上的挂钟，麻利地收拾起随身的布包：“哟，到点了！我得去公园跳舞了！”话音落，人已经跨出了门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空位刚冒出来，一旁蹲了半天的歪脖大叔立刻凑上来，一屁股坐下，手心里吐口唾沫，搓了又搓，吹了两口气，扯着嗓子喊：“开干！开干！”那眼神里，全是等着赢钱的急切。谁料一个半小时过去，又是四圈牌收摊，满桌就歪脖大叔一个人输得底朝天，筹码全进了另外三人的口袋。</p><p class="ql-block">他脖子歪得更厉害了，脸涨成了猪肝色，摸出兜里的旧烟盒捏得咯吱响，心里又急又气。早阵子他就瞅见桌下有只脚抖得邪乎，这会儿再也憋不住，猛地拍了桌子站起来：“这桌有人作弊出老千！别以为我是生客就好欺负！我手机里有录像，铁证如山！”</p><p class="ql-block">这话一出，满屋子瞬间静了半截，牌友们都扭过头来，眼神里满是惊讶。麻将档的肥头老板听到动静，赶忙从里屋颠颠跑出来，手里还攥着半包烟。老板体型圆胖，脑袋油光锃亮，为人精明，见多识广，在老门西这片儿说话有分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从歪脖大叔手里接过手机，凑近了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视频里，一只裹着厚棉袜的大脚，正踩在一只绣花鞋上，还时不时左颠颠、右晃晃。</p><p class="ql-block">肥头老板抬眼看向歪脖大叔，声音压得低：“你怎么录到的？”歪脖大叔梗着脖子，理直气壮：“桌下那只脚抖个没完没了，我瞅着不对劲，就把手机悄悄伸到桌肚里拍的。怎么样？这下抓了现行，看这出老千的还有什么话说！”肥头老板眯着眼，盯着视频里的裹着厚纱布脚看了半晌，认出那是熟客老庆。</p><p class="ql-block">老庆中等身材，微微发福，头发稀稀拉拉，平日里总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茄克装，脸上挂着实诚的笑，话不多，出牌前爱习惯性地摸两下鼻子。被歪脖大叔指名道姓，老庆的脸腾地红了，眼里满是委屈和焦急，一个劲儿摆手喊冤：“我没有！我没出老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肥头老板瞅着他这模样，忍不住撇撇嘴，语气里带着点嘲讽：“哟呵，这是唱的哪一出？都别吵吵，听我说。老庆啊，两个月没见你上桌，我还当你在家养膘呢。”话锋一转，他盯着老庆的腿，“伤筋动骨一百天，你不在家好好调养，跑这儿踩人家绣花鞋，这事儿你得给大家伙儿说清楚。”说着，他掏出兜里一包烟，给围观的牌友每人散了一支，又摸出打火机给旁边的大爷点上。</p><p class="ql-block">这话一落地，周围的牌友立马交头接耳，议论声嗡嗡作响。老庆先是一愣，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接着弯下腰，捋起右腿的裤腿，又慢慢脱下裹着的厚棉袜。众人定睛一看，只见他的右脚裹着厚厚的石膏，白晃晃的一片。坐在老庆下手的瘦脸大婶，平时最爱拢着头发东家长西家短，刚才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这会儿赶紧掀起厚长裙的一角，露出脚上锃亮的高跟鞋，指着歪脖大叔急吼吼地辩解：“哼，我看你就是输不起故意找茬儿！我穿的是高跟鞋，哪来的绣花鞋？依我看，那鞋八成是之前走的烫头大妈的包里掉出来的——鞋在哪儿？找出来瞧瞧！”说完，她又转向老庆，半开玩笑半数落：“你这老头，石膏脚还踩绣花鞋，啥滋味？都这样了，还想占人家女人便宜不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婶这话一出，麻将档里彻底炸开了锅。旁边几桌的牌友都停了手，呼啦一下围过来看热闹。有好事者猫着腰往桌子底下一摸，还真摸出一只绣花鞋——八成新，软底绣着碎花，针脚细密，做工精致。歪脖大叔本就输了钱窝着火，被大婶这么一撩拨，火气更旺了，冲着老庆吼道：“你打牌就打牌，脚在桌肚里抖个不停，干嘛呢？”</p><p class="ql-block">老庆先是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随后忽然镇定下来，咯咯笑出声，不紧不慢地开口：“我上个月摔了一跤，脚板骨折绑了石膏，久坐血脉不通，只能不停抖动，活血化瘀通经络，不然这条腿都要废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众人听了这话，先是一愣，随即哄堂大笑，纷纷指着歪脖大叔数落：“输不起就别来丢人现眼！”“自己牌技臭，还赖别人出老千！”肥头老板见状，赶紧上前，一边把歪脖大叔往门外推，一边压低声音说：“你输了多少？小事一桩，下次我给你补回来，别再闹了，赶紧回家。你赖在这儿，耽误我做生意，扫大家的兴，我可不想惯着你！”歪脖大叔被推出麻将档，走出去十来步，忽然一拍脑袋，嘀咕道：“不对呀！手机镜头里那只绣花鞋，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他越想越不对劲，又折回了麻将档，盯着被人扔在墙角的绣花鞋，非要探个究竟。肥头老板见他去而复返，皱着眉头小声问：“你怎么又回来了？”歪脖大叔指着墙角的绣花鞋，直言不讳：“你这桌子底下，怎么会跑出来一只绣花鞋？”肥头老板挠了挠油光锃亮的脑袋，也是一头雾水，说不出个所以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喵”的叫唤，那只黄白相间的大花猫，叼着另一只绣花鞋，慢悠悠地踱了进来。歪脖大叔定睛一看，嗨！这只和墙角那只，分明是一双！肥头老板这才恍然大悟，抬手拍了拍脑门，对着大花猫无奈又宠溺地嘀咕：“你个馋嘴的东西，天天就知道惹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闹了半天，把绣花鞋拖进麻将档的，正是自家养的这只猫。歪脖大叔也跟着乐了，输钱的不快早就抛到九霄云外，拍着大腿直乐，活脱脱一副福尔摩斯破案的得意模样。众人得知“一只绣花鞋”的真相，都忍不住会心一笑。肥头老板挥挥手，大声招呼：“瞧这事儿闹的！大家别愣着了，继续玩，继续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麻将档里，哗啦啦的洗牌声、打牌声重又响起，烟火气漫过了屋梁。歪脖大叔这才昂着脖子，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麻将档，临出门时，还特意瞪了大花猫一眼。大花猫自知“闯了祸”，低低地“喵”了一声，夹着尾巴溜出了门。</p><p class="ql-block">傍晚，在舞蹈团工作的邻居小妮子下班路过，瞧见肥头老板家窗台上晾晒着的绣花鞋，脚步一顿，笑着推门进去：“老板，这双绣花鞋是不是你捡着的？这是我演出用的，前几天晾在院子里丢了，当时还急得我好一阵子！”肥头老板笑着指了指墙角，小妮子拎起绣花鞋，对着老板连声道谢，踩着轻快的步子走了。</p> <p class="ql-block">（第五届中国书法兰亭奖佳作奖获得者／南京著名书法家／王晓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