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丛花，醉了一座城——记木芙蓉花开季

自由驰骋

　　几场秋雨一落，风便“簌”地一声把凉意斟满街巷。它先掠过老家坝田的塘埂——那里的湿润土坡最合木芙蓉的性子，越过法制广场公园，又穿过天长市区高楼的缝隙，最后在千秋大道东端北侧绿化带那一段木芙蓉前“倏”地停住脚步。花像接到信号，轻轻松开指尖，粉白、浅粉、深红层层晕开，把低空最柔软的云霞揉碎，撒在人间。整座城在秋光里微微一晃，便醺了。而我，是最早醉倒的人。

　　2015年11月下旬，夕阳稠得能挂杯。我蹲在绿化带里掰开一枚干裂的蒴果，“啪嗒”一声，带着金色柔毛的黑褐色肾形种子滚进掌心，仍带着秋阳微烫的体温。花香趁势“嗖”地钻进衣领，像久别重逢的耳语——“芙蓉城”三字在心底缓缓浮起，像一枚沉酿多年的酒印被温柔启封：五代时后蜀孟昶为宠妃花蕊夫人遍植芙蓉，让成都四十里城郭化作锦绣花海，从此“蓉城”之名流传千年；蜀中旧梦，秋来如锦，晓妆如玉，暮若霞帔，连唐代薛涛都曾取芙蓉汁制笺，让笔墨沾染花的清香；而此刻，我的 “芙蓉城”只是这条被花温柔合围的长街。

　　后来我才懂，江淮之间的木芙蓉天生一段“侠骨柔情”，这品性早被古人读懂。它又名“拒霜花”，秋霜侵凌时更显丰姿，恰如乱世中花蕊夫人“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的坚贞气节，花与人都在寒凉中守着风骨。那“侠”不是仗剑天涯的凌厉，而是俯身向地的担当——寒冬来临前，园丁的剪刀贴地而下，“嚓”地一声剪去枯萎枝条，它却把断口当驿站，将养分悉数收向根脉；那“柔情”也不是脂粉软玉，而是壤土之下暗潮涌动的坚韧——零下数度的寒夜里，地上部分早已枯槁，地下根须却在沉默蓄力，把一年的光与热一寸寸封存，像母亲把叮咛缝进游子的衣角，像侠者把温度藏进剑柄的缠绳。

　　于是，看似干瘪的枝干是收鞘的剑，看似死寂的冬天是闭关的修炼：风雪翻篇，它把冷冽炼成耐力；霜雪覆背，它把蛰伏磨成锋芒。待夏末风渐凉，秋阳染金叶，它便“砰”地舒展枝丫——紫红的嫩芽是剑气初吐，至十月霜降前后，满树繁花便如剑光横扫，晨白如初雪，午粉似羞颜，暮红若晚照，岁岁不辍。这枯而复生的决绝，恰如司马光谪居洛阳时所见的芙蓉，虽“北方稀见”却迎风自芳，更写下“盛时已过浑中我，醉舞狂歌插满头”的豁达，将蛰伏化作力量。而这一切，与我当年在坝田老家塘埂试种的那一小片遥相呼应：3月下旬播下带毛的种子，覆上薄土保持湿润，月余便出苗，挨过盛夏酷暑，到十月竟也缀满粉白花朵——原来花与记忆都藏着同一种不慌不忙的笃定。

　　如今再入公园，只要望见木芙蓉，心底的酒盏便被无声斟满。它的花瓣一日三变藏着自然的智慧：晨起洁白如露，是细胞液偏中性时花青素的本色；午时渐染粉晕，因日照升温让细胞液酸度渐增；至暮色四合已化作深红如醉，恰是酸性加强后花青素的浓妆，仿佛把昼夜晨昏叠进同一杯酒。这变化原是为指引传粉者辨识花期，却无意间成了人间盛景，引得苏轼写下“千林扫作一番黄，只有芙蓉独自芳”的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