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乐山大佛</p> <p class="ql-block">*一、大佛寺·泉水</p><p class="ql-block">到乡下参加四清运动(就是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我的神经就像琴弦被高手拨动,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兴奋。我一直渴望到新的环境里做新鲜的事儿;但是想到这是一个政治运动,不免又胆起心来;这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遭啊,弄不好要犯错误的。此刻我的心理就像小孩放炮仗,既高兴又害怕。然而当我和大家一起登上汽车,马达呼的一声启动的时候,我就只有激动和自信。我不怕苦,我有韧劲,我有顽强的意志,改行也没有难倒我,我还怕什么!</p><p class="ql-block">我们下乡的第一站是乐山大佛寺,它因世界第一大佛而得名。那时它已经名存实亡了,成了乐山党校的一部分。一个个泥塑的菩萨缺胳膊少腿掉脑袋,成了名副其实的残疾菩萨,被东倒西歪地搁在了墙边。整个寺庙看上去凄凄惨惨,毫无生气。我本来是很喜欢看寺庙的,因为那是窥探古代的一个窗口,也是学习历史的一个实际教材。然而这次心情实在太紧张,大佛寺又如此破败,欣赏研究之心,荡然无存。</p><p class="ql-block">我们这群不速之客,突然而至的“朝觐”者,不是来烧香的,当然也不是来拆庙的,是借这块佛地学习的。我们平时除了听报告,一切的活动全在这里,连吃饭也在那些菩萨的身边,有的人甚至把它们当做凳子,坐在它们的身上吃饭和看文件。我和黄怀文常常在大佛头顶的上方,依着栏杆,凭栏远望那奔腾的大渡河;有时从大佛的头一直看到它的脚——它的脚趾比人还要高。然而,当我看下去的时候,恐高症使我心发慌肚子发麻。那冰冷的毫无生气的菩萨;紧张而令人焦虑的学习——刚来时的兴奋已经被这里紧张的气氛浇灭,使我们一个个心情郁闷。未来甚至是现在,都还是未知数;在这几天的学习里,在这复杂的政治方程式里,能解出这些未知数吗?来到了大佛这里,我们就会豁然开朗,好像那千年大佛真的有灵似的,在谈笑和议论间,我们就忘掉了这些烦恼。</p><p class="ql-block">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弄透文件和政策的精神,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从中央的《前十条》和《后十条》到后来的《23条》;省委的文件,地区的文件;还有学校发的参考文件……文件多得令我头皮发麻。从不畏惧看书,敢于啃大本科技书的我,面对这些文件却心里发慌,理不出一个头绪。那几天,天天有报告,动员报告,辅导报告,工作队员的任务和要求,宣布纪律……,没有一个不叫我紧张的;任凭我飞一般地记录,还是漏了很多。这些文件和报告对我们来说,完全是陌生的,没有章节,没有ABC和1、2、3,就算我全把它们记住,可是重点在哪里呢?我又怎么去执行呢?每天的小组讨论,几乎都是互相提问题和抠文件的字句。我们都是一些喜欢咬文嚼字的秀才,尤其是我,只要有一句看不懂,我绝不放过。文件和文件之间,文件的前后,我总是发现有矛盾;文件和报告之间也有矛盾。……我一贯死抠逻辑,不理清全盘不罢休。正因为如此,我显得特别的紧张。除了正常的小组讨论,我们有时候三两个人又自动地聚集在一起,互相补充记漏了的报告,互相启发又相互辩论。已经弄懂的同志耐心地帮助还没有转过弯来的人,政治毕竟和科学技术有很大的差别;对于那些具体的人,对政治问题的敏感也是不同的。有的人一头钻进了科技书里,虽然政治问题时常会找上门来,但是在他们的脑细胞里始终占不到一席之地。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就显得与众不同,看上去有点不开窍。那种热烈的讨论,各抒己见的争辩和真诚地互相帮助,一直伴随着我们度过那些难忘的日子,使我至今不能忘怀。</p><p class="ql-block">有一天,小组讨论结束,我又来到寺里。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那么认真和焦虑,可是抬头一看,却不料有那么多虔诚的“善男信女”和我一样,痴痴迷迷地在菩萨身边走来走去。他们或仰起头,好像是很高傲;或背着双手,踱着步子,又像是个绅士。哦,那是他们在思考。他们大概也和我一样,在斟字酌句,把研读科技书的精神带到这里来,想把这些文件和报告鉆个透。我站在一个断了腿的金刚身边,苦苦地抠着文件的每一个字眼;有时我抬头看我身边的那些人,不禁感叹我们一个个都像书呆子。哦,是啊,那是因为我们都有一颗赤诚的心,有着对人民负责的责任感;我们不能不做书呆子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一个似乎不太紧张的下午,好友黄怀文走了过来:“不看了,就你一个人还在看!”</p><p class="ql-block">我四顾,果然,整个大佛寺此时又突然冷静了下来,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但是我还是对他说:“文件和报告太多,不看恐怕来不及了!”</p><p class="ql-block">“管他呢!现在学的再好也是纸上谈兵,到下面去再说,船到桥头自会直,车到山前必有路,不要怕!”黄怀文笑着对我说。</p><p class="ql-block">“我怕吃不透政策会犯错误啊!”</p><p class="ql-block">“你知道下面社员是这么想的?干部是怎么想的?学那么多根本就没有用!”黄怀文不再微笑,“把几个中央文件的精神掌握好,其他的文件看一遍就行了!”说罢,他把手一挥:“走,下山去玩玩!”</p><p class="ql-block">我和他们一行几个人,走到半山腰处,突然听到“哗哗”的流水声。</p><p class="ql-block">“咦,哪来的水啊?”我感到奇怪,因为这山道我已经走过好几回,从没有见过水,今天怎么突然冒出水来了?</p><p class="ql-block">“是泉水!”有一个人说道。</p> <p class="ql-block">“不可能!”我说,“这么一点点高,又是这么小的山不可能有泉水!再说了,我前几天一直就没有看到水。”</p><p class="ql-block">“说不定今天就有了呢!”黄怀文说着就用手接了一些,送到嘴里。</p><p class="ql-block">那水刚入口,黄怀文突然又把它吐了出来,连着“呸,呸”地吐了个彻底,还用手抹了抹嘴。</p><p class="ql-block">“怎么?这泉水的味道不好吗?”刚才说它是泉水的那人问道。</p><p class="ql-block">“是洗澡水!”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他还带着微笑。</p><p class="ql-block">我凑近那“泉水”仔细一看,明明看到了些许肥皂细沫。</p><p class="ql-block">“果然是洗澡水!”我说,“你们看,里面还有肥皂花花呢!”</p><p class="ql-block">大家都凑近去看。</p><p class="ql-block">“哈哈哈!”我和众人只笑得前俯后仰,亏得那山道不陡,要不然我们都非得滚下山不可。</p><p class="ql-block">“就怪你说它是泉水的!”黄怀文还是带着微笑。</p><p class="ql-block">“喏,泉水来了,那就是泉水!”还是那个人,用手向前方一指。</p><p class="ql-block">我们顺着他的手向前望去,果然有几个人用封闭的木桶在往山上揹水。他们佝偻着身子,像蜗牛似地,非常艰难地一步一步地往山上爬,走的好像是另外一条山路。我想,那一定是一条陡峭但是比较近的路。用肩和背揹着东西爬山是这里山民所特有的本领。我们在山上吃的和用的水,包括洗澡水,都是他们从岷江里取上来,再咬着牙,一步步运到山上去的。也许,在以往的日子里,党校人员吃用的水都是他们揹的;这一次,他们揹水的量和辛苦的程度不知要成多少倍的增长啊。我没能和他们抵面,但是我可以想象得出他们艰难痛苦的模样,必定是汗流浃背,像拉风箱似地出着大气。看到和想到这里,我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鼻子发酸,心底沉重,见不得这些叫人心酸难过的事情。幸好,我在山上没有浪费水。在那一段时间里,我没有洗澡,每天只用水抹一抹身子就敷衍过去了,没有愧对那些弯腰弓背的老乡们。</p><p class="ql-block">那一年真是奇热,每天洗澡要排很长的队。我连文件都看不过来,哪里还有时间去排队啊。在看了令我揪心的这一幕之后,我就彻底地断了排队洗澡的心思。</p><p class="ql-block">(2011·8·25修改于南京,2011·10·31又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