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晨的微光

煙雨江南

进入十二月，江城的阳光依旧晴暖，摆渡着低温的风。晨起推窗，寒气便丝丝缕缕地钻进来，却也不觉得刺骨——那阳光是极好的，金粉似地洒在窗台上，将昨夜凝结的霜花慢慢化开成晶莹的水珠。窗外，日渐光秃的，是冬天的树。梧桐的叶子早已落尽，剩下光秃秃的枝桠伸向天空，像一幅疏淡的水墨画。寂寞，冷清，却又不失铮铮傲骨，与突兀的诗意。

目光越过院墙，院子里的银杏树叶也要落尽了。记得初秋时还是满树金黄，风一吹，哗啦啦地响，像是攒了一夏的私语都在那会儿说尽了。而今只剩零星星的几片，孤零零的，在风中摇曳。那是一种近乎透明的黄，薄如蝉翼，在晨光里几乎要化掉似的。它们固执地守着最后的枝头，不肯落下，像是在等待什么，又像是在告别什么。

是隆冬了。目之所及，皆是寒山瘦水。远处的小山褪去了青翠，露出嶙峋的骨骼；门前的小溪也瘦了，水流细细的，清冷冷的，能看见底下光滑的鹅卵石。像是天地间卸下了浓妆，露出素颜来。

忽然想起不知谁曾写过，在冬天，青枝和青枝靠在一起，就成了兄弟，哪怕是一棵枫树，一棵栾树。这话真好。冬天让万物都变得坦诚——没有了叶的遮掩，树就是树，枝就是枝，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它们并肩站着，共同面对着寒冷，倒真像是一对患难与共的兄弟。

那我们呢？同面一种嶙峋，同吹凛冽的风，同看一窗冬月，是不是就算同生共老，把酒言欢了？想到这儿，心里忽然暖了一下。人这一生，能有多少这样的时刻——不必言语，只是静静地共处一片天地，共享一段时光，便觉得彼此的灵魂靠得很近。

毛姆在《月亮与六便士》里说：“我用尽了全力，过着平凡的一生。”年轻时读这句话，总觉得有些悲壮，有些不甘。如今站在十二月的门槛上回望，却有了不同的体会。但想想，如果我们这辈子不用力，恐怕连说“一生”、“平凡”的底气都没有。那些看似平淡的日子，原来都是用力活过的证明——清晨的一杯热茶，深夜的一盏孤灯，为所爱之人做的一餐饭，为自已坚持的一个小习惯……所有这些微小的坚持，构成了“一生”的全部重量。

后来渐渐明白，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世事沧桑，加持在个人身上，是各自的辛酸与尖埃。我们都有自己需要背负的行囊，都有自己的泥泞要走。而最终，我们所能做的，仅仅是怀中取薪，自顾自地点燃，并尽可能的，予以周围人以光亮，以微暖的温度。

就像这个冬晨，我为自己沏上一杯热茶。看茶叶在水中缓缓舒展，热气袅袅上升，模糊了窗玻璃。茶予人自愈安慰，食物壮人体魄，那么，恒久的喜欢和爱，则滋养灵魂。这三样东西，大抵是人生最朴素也是最珍贵的拥有了。

人到老年，有趣和生活都是自己的事，与他人无关。这不是冷漠，而是一种通透——明白了每个人都是自己生活的第一责任人，明白了真正的温暖首先源自内心的火光。

在2025年最后一个月，但求得日子的清静、喜悦、常暖、安稳。且，情出于愿。就像，在如此凉薄安静的冬，我依旧早起，和面做早点，在窗台上栽两瓶风信子，又寻来青瓷盆，养两盆水仙。看它们从葱头似的球茎里慢慢抽出嫩绿的芽，心里便生出无限的期待。我还披风戴冷，赶去看了一场日出——天未亮就出发，走到小山坡时，东方才刚刚泛起鱼肚白。然后，一点一点，天光破晓，云霞染金，太阳终于跳出地平线，把整个世界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不管现实如何，人总要心怀柔软和善意，靠近温暖的人，做温暖的事，活有光感的人生，过热气腾腾的生活。这些事看似微小，却是对抗岁月寒凉最好的方式。就像那些在冬天依然开花的植物，它们不懂什么是“逆境”，只是按照生命的本能，该开花时就开花，该芬芳时就芬芳。

我深信，一个喜欢看日出的人，心里定是住着光的。那光不一定耀眼夺目，但足够温暖自已，也足够在黑暗中辨认方向。它是清晨窗台上风信子抽出的第一片嫩叶，是水仙花苞微微裂开的缝隙，是热茶升起的袅袅白气，是远山在晨曦中渐渐清晰的轮廓。

冬愈深，这光便愈显得珍贵。它提醒我们：即使是在最寒冷的日子里，生命依然在延续着，默默地积蓄力量，等待下一个春天的绽放。而我们，只需如那几片挂在枝头的银杏叶一般，静静地守候，温柔地坚持，在属于自己的季节里活成一道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