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痕深处状元名

郑小良

<p class="ql-block">苔痕深处状元名</p><p class="ql-block">郑小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南宋咸淳七年(1271)辛未科廷对第一,名噪一时的武状元林时中,正史无传,索引无痕,煌煌《宋史》竟吝于给他哪怕一行半句的记载。他仿佛一颗投入历史深潭的石子,只在故乡的族谱、方志与山水间,漾开几圈模糊的、亟待辨认的涟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寻找的起点,自然在那份长长的、闪耀的咸淳七年武进士榜。“林时中,状元。”名字之后,紧接着是同榜的周仁勇、金行甫、朱永玉……十八个平阳籍的姓名,像一串突然被擦亮的星辰,密集地闪烁于末世的天穹。那是一个怎样尚武炽热的乡土啊!一门三杰,他的长兄宜中、次兄自中,亦同登武科。房亲林雷震,后来官至中山知府。我们或许可以据此推想,这位状元的官职,“应不低”。然而,“应不低”三个字,是何其苍白无力,它勾勒不出任何具体的形貌,描摹不出丝毫生命的温度。他的荣辱,他的功业,他在这末世王朝里每一次的抉择与呼吸,都被更庞大的黑暗与遗忘吞噬了。历史只留下一个空洞的名头,和一片无边的沉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幸而,还有族谱。那些纸张脆黄、墨迹沉静的老谱,像一条隐秘的时光隧道。沿着《林氏族谱·五服支图》的线索溯流而上,我们得以触摸到他血脉的源流:他是唐末迁居平阳的林嵩、林护的后裔,是那个“人才辈出、代不乏人”的苍南林氏在宋末结出的一枚硕果。他的曾祖林崧是文进士,官刺史;高祖林梗任迪功郎、东阳县尉。这是一个典型的、文武兼修的地方士族。而他,林时中,是始迁祖林护的第十二世孙。这血脉的坐标,将他从孤悬的“状元”符号,安放回了一个生生不息的宗族网络之中。他的根,深扎在荪湖、林坳、八丈(今百丈)的泥土里;他的枝蔓,与另一位武状元林管、与著名诗人林景熙,遥遥相连,共同撑起一片家族文化的浓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然而,最让我心悸的,不是他显赫的科第,也不是他绵长的世系,而是他留下的那几首诗。在已知留下诗作的苍南宋元武状元中,他竟存有四首。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一种无声的、倔强的诉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仿佛能看到,在及第荣归、或许尚未授官的那段相对宁静的时光里,年轻的状元公漫步于自家的园池。《荷亭》一诗,透露出的是何等的闲适与风雅:“</p><p class="ql-block">高枕方塘四面开,人闲六月此徘徊。花侵红盏灯光溜,叶并栏杆翠色堆。”</p><p class="ql-block">荷花的红晕浸润着酒盏(或灯盏),荷叶的翠色与栏杆交叠,这色彩与光影的捕捉,细腻而清新。待到“冷浸葛衣山月上,清幽湘簟水风来”,夏夜的凉意与幽静便漫透纸背。这哪里是寻常印象中赳赳武夫的手笔?分明是一位心思敏感、深受文人传统浸润的士子。他甚至会以一种近乎顽皮的语气调侃:“凭君说与溪耶女,莫折刺茎鸥鹭猜。”请不要折那带刺的荷茎,免得惊扰了鸥鹭,惹来猜疑。这份对自然生灵的体贴与谐趣,让他瞬间从历史的烟云中探出身来,有了血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的《兰》诗则更显孤高:“骚佩如今不可收,得留丹颖吐清秋。”屈原佩兰的古典精神已难追寻,但他仍要留下这红色的花蕊,在清秋里吐露芬芳。这或许是一种隐喻,关于在并不理想的时代里,如何持守一份内在的德行与志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而最沉重的一首,是《景炎丙子孟秋晚游新兴寺》。景炎丙子,是公元1276年。就在前一年,元军攻破临安,南宋朝廷流亡海上。国事已不可为,天下鼎沸。正是在这样的“孟秋”,他“昏昏醉向半乡投”,怀着满腔的迷茫与悲慨,徙倚寺院。“偶来徙倚新兴寺,还意朝参丹凤楼。”这“还意”二字,真是力透纸背。他恍惚间似乎还想着要去朝参那早已沦落敌手的宫殿。然而现实是“露泻鹤翻松径晓,云闲僧定竹房秋”,鹤唳松径,僧定竹房,一派方外的清冷与寂定,反衬出他内心无以复加的矛盾与荒凉。于是,他只能发出那声穿越千古的叹息:“人生如梦宁无语,扫笔留题记胜游。”无语,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有太多的话,不知从何说起,说了又有何用?只能将这一切,付诸笔端,留在这萧瑟的秋游记忆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写这首诗的次年,即祥兴二年(1279),崖山海战,陆秀夫负幼帝蹈海,南宋彻底灭亡。林时中大约卒于1278年左右,他几乎是目睹并亲身经历了这个王朝最后的崩解。他的“官职不详”,在这滔天巨变中,或许已不重要。我们不知道他是否曾执干戈以卫社稷,最终战死沙场;也不知道他是否隐忍回乡,在遗民的身份中了却残生。他的结局,与他的许多生平一样,沉入了西洋漈那深不见底的历史寒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