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依旧在 人已非少年

召耳召

[风景依旧在.人已非少年]

光阴道尽了指尖的云絮

却带不走心底那页泛黄的时光

那些渡不过的青山与流水

终究成了回望时

一枚清涩又回甘的橄榄



　　

总以为年华还停在枝头鲜翠的年纪，却未曾留意，光阴的足迹早已悄无声息地漫过了门庭。当沿途那些明明灭灭的风景，一帧帧褪成心上泛黄的册页，才蓦然惊觉——青山如昨，流水依然，只是那涉水跋山的少年，已被岁月渡到了彼岸。

仿佛只是打了一个盹儿，一回首的光景，窗外梧桐的叶子，便从嫩青染作焦黄，又从焦黄抽成新绿。我总恍惚，自己仍是那个痴立在浓荫下的少年，能为一队蚂蚁的迁徙凝神半日，心上飘着的是天边捉不住的云絮，是地平线外望不断的烟途。这“年轻”的念头，像一件贴身穿了多年的旧布衫，温暾地裹着身子，自己也当真信了，浑然不觉那经纬的纤维间，早已被流光一遍遍浣洗，透出柔软而苍凉的、月白风清似的旧气来。

然而岁月何曾有过片刻踟蹰？它的步子那样轻，那样稳，像更深夜静时书案上那架老钟的摆，滴——答，滴——答，一声是一寸，一寸便是一日。它拂过我的额角，如春风路过冰河，留下水纹般澹澹的迹；它穿过我的指隙，似秋夜滑过流萤，带走几星暖不了的微光。直到某个寻常的黄昏，我无端转身，才骇然看见——来时那条蜿蜒的小径，两旁的风景，竟都已被时光裱成了记忆深处的水墨册页。

　　那册页里，洇着故乡的老屋。屋后一弯清浅的河，夏日里总浮着细碎的槐瓣，像谁不经意洒落的碎玉。我和玩伴赤着脚，在长满青苔的河石上蹦跳，溅起的浪花带着泥沙的腥甜，那股子凉，能倏地钻到心尖儿上。水里晃晃悠悠的，是瓦蓝的天、棉絮样的云，还有我们一张张被太阳焙得黑红、却眸子亮得像星子的脸。如今，老屋早作了尘土，小河亦被填平，之上立起齐整而沉默的楼群。我站在这片陌生的坚硬之上，脚下分明传来旧日河滩的潮湿与柔软。风景似乎还在，却已移换了人间；那水中的天光云影、那泼洒了一河的笑语，任是再长的竹竿，也捞不起一丝一缕了。

还有那些曾并辔同游的人。青春作伴，我们跑过多少草长莺飞的路。在午夜街灯下畅谈，仿佛整座城池都是我们信手可书的稿纸；在离别的月台拥抱，以为此刻的松开，不过是为往后更结实的重逢。那时的悲喜，都像盛夏的雷暴，来得劈啪作响，去得干干净净，雨后便晾出一匹亮盈盈的虹霓。而今，众人早已散作四方星辰，在各自的江湖里浮沉。偶尔夜阑人寂，翻动那些边角蜷曲的相片，一张张笑脸依旧灼灼，眉梢眼角的意气，几乎要烫疼指尖。可我明白，我们都回不去了。相片里的少年，早被光阴暗中偷换了魂魄与肝胆，成了电话那头一句温暾的“还好么”，成了宴席上一抹笑意不到眼底的寒暄。风景还在相框里鲜活着，鲜艳得有些怅惘；只是框外凝望的眸子，早已沾满了尘霜。

　　这真是一种温柔的割裂。身子仿佛还踯躅在青春的旧庭院里，魂魄却被时光的暗涌不由分说地推着，漂出了很远，很远。回头望去，那庭院的一瓦一阶、一花一木，竟清晰如昨。我几乎能闻见墙角夜来香那浓得化不开的甜，能摸到课桌上刀刻字迹里每一道毛糙的凹痕。可当我真的探出手去，一切便如静潭印月、明镜照花，只轻轻一颤，就碎成了满把流漾的银辉，凉凉地，从指缝间滑落了。

于是，在这岑寂的午后，我独自坐着，看阳光像淡金色的水，一寸一寸漫过窗格，在地上投出斜斜的、长长的影。心里头，便袅袅地浮起一片薄雾似的惘然。这惘然并不刺痛，却似一件被晨露濡湿的纱衣，凉凉地贴在身上，拂不去，也暖不透。我忽然懂得——我所眷恋的，或许不单是那一条具体的河，那几位具体的人。我眷恋的，是那个能为一河一蚁驻足的自己，是那段能与他们悲喜相通的好时辰。是那一份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澄明心境，是那一腔尚未被岁月风干的、滚烫的天真与热望。

　　风景依旧在，人已非少年。

这话语，此刻含在口中，竟像一枚初摘的橄榄了。初时是满口的清涩，缠着舌尖；良久，却从那涩意的最深处，幽幽地渗出一缕极淡、极遥远、却萦回不散的——往昔的微甘来。

2025.12.18召耳召于梵净山某民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