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历史抹去的最后的武状元

郑小良

<p class="ql-block">被历史抹去的最后的武状元</p><p class="ql-block">郑小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翁㮙,旁边用小字注着异体“木咢”,似乎连他的名讳,都需要一番小心翼翼的考证。接下来是冰冷的陈述:生卒年不详,字号不详,温州府平阳人,南宋度宗赵禥咸淳十年(1274)甲戌科武举第一人,余事不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咸淳十年,公元1274年。那是怎样的一年?蒙古人的铁骑早已踏碎了北中国的万里河山,襄樊的血战刚刚落幕,那座坚守了六年、被誉为“天下腰脊”的城池,在不久前的正月陷落。长江的门户洞开,南中国的腹地,赤裸地暴露在北方的寒刃之前。而临安城里的度宗皇帝,那位据说因好色而早衰的君王,在这一年的七月驾崩。四岁的太子在风雨飘摇中登基,是为恭帝。也就在这一年的某个秋日,帝国的武举殿试放榜了。一个来自浙南平阳的青年,翁㮙,成了那一榜的“首射”,天下武人中的魁首。</p><p class="ql-block">我试图想象那日的临安。消息应当是以快马与驿道,一层层传递到他的家乡。状元及第,那是何等的荣耀?哪怕是武状元,在那山河破碎的前夜,也依然是“天子门生”,是帝国尚武精神最后的、仓促的加冕。平阳县城里,或许也曾有过短暂的喧腾。家族的祠堂里,他的名字会以金粉郑重地添上族谱。然而,那一切可能的喜庆、荣光、与随之而来的期许,都迅速地被两年后——德祐二年——那场席卷一切的、名为“亡国”的滔天巨浪,冲刷得无影无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1276年,临安开城投降。三年后,崖山海战,陆秀夫负幼帝蹈海,十万军民殉国。南宋,彻底沉入了历史的深潭。</p><p class="ql-block">他的“余事不详”,是否正是因为,他个人的“事”,才刚刚开始,就被国族的大叙事粗暴地中断、淹没?一个在1274年秋天刚刚戴上状元桂冠的武人,在接下来那摧枯拉朽的十年里,他会在哪里?他又能做什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地方志给了极其吝啬的线索:“曾知贵州事”。这里的“贵州”是今天的广西贵港。一个南宋的武状元,在王朝濒死的时刻,被派往帝国最南方的瘴疠之地,去“知”一个远离政治中心的边远州事。这不像重用,更像是一种仓皇的安置,或者说,流放。那是一片什么样的土地?郁林江无声流淌,四野是岭南郁热的、无边无际的绿。他或许骑着一匹疲惫的马,带着寥寥无几的随从,穿过南岭的隘口,赴任去了。在那些潮湿燠热的夜晚,当他处理完枯燥的公文,推开窗,北望是重叠的、墨色的山影,隔绝了中原的烽火与消息。他听到的,只有夏虫疯狂的嘶鸣,和远处山林里,或许从未停歇过的、他听不懂的俚语与山歌。他会不会想起自己的家乡,浙南那个临海的小县?那里的风是咸的,带着海藻的气息。更重要的是,他或许会想起他的家族。家谱像一条隐秘的线索,试图将他的“不详”锚定在某个清晰的坐标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谱牒追溯,其先祖来自陕西京兆,唐代辗转至福建莆田,后又有一支迁居乐清。他的祖父翁万春,是绍兴十五年的文进士,官至奉议郎。父亲翁必达,也是特科出身。这是一个典型的、从北方南渡,在东南沿海重新扎根,并通过科举努力维系着士大夫门第的家族。文与武的血脉,似乎在他身上做了一个奇特的汇聚。祖父以文章入仕,父亲以特科晋身,到了他这里,却是在王朝末日,以弓马之力,夺得了武科的魁首。这是家族的转型,还是一个末世个人无奈的、被迫的选择?当文治的秩序已然崩塌,是否只有拳头与刀剑,才能抓住最后一根稻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然而,所有的想象,都止步于家谱最后那句冰冷的话:“何时迁平阳无考。”连他这一支何时从乐清的排岩头村迁至平阳,也成了谜。于是,这个人,就像一个忽然从历史的浓雾中显形的剪影,我们只知道他在1274年那个特定的时刻,被一道叫做“武状元”的光照亮了轮廓,旋即,便又退入了更深的、再也无法穿透的黑暗之中。甚至连他这唯一的“高光时刻”,在后世的方志与学者的考据里,也显得摇曳不定。清代的县志误将他列在更早的戊辰榜首,民国编修者费力考证,指出其应为甲戌科,但又推测是否为某种兵荒马乱中的“特赐”。现代学者同样审慎地注明:“仍需继续考证”。他的名字,在《温州市志》里被写成“翁(木咢)”,在《武举制度史略》里是一个需要加注说明的冷僻字,在族谱里是光宗耀祖的一行记载,在考证文章里是一个待解的疑点。他从未完整地、清晰地属于过任何一个叙事。他被记录,又被质疑;被提及,又被遗忘。他的名字本身,就成了一个微型的、关于历史如何书写与失真的隐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