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病房明月光

马上有戏

<p class="ql-block">  城市午后的阳光,被百叶窗切割成规整的条纹,安静地铺在深蓝色的地毯上。我正对着电脑屏幕,仔细核对一份即将上报的市政绿化项目规划书,指尖在键盘上敲击出细碎而规律的声响。办公室里,只有空调低沉的送风声和同事偶尔翻阅文件的沙沙声,一切秩序井然,符合一个市级机关科室应有的沉稳节奏。</p><p class="ql-block">  突然,我的私人手机在抽屉里震动起来,发出沉闷而执着的蜂鸣。这部旧手机的号码,知道的人屈指可数——家人,以及几位至亲的旧友。心头莫名一紧,一种源自血缘或深厚情感的直觉,让我的手指停顿在键盘上方。</p><p class="ql-block">  我拉开抽屉,屏幕上跳动着一个陌生的号码,前缀是熟悉的河南区号。按下接听键,我将手机贴近耳朵,压低声音:“喂,你好?”</p><p class="ql-block">  “是……是栓子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带着明显哭腔、焦急到几乎失声的女音。是王姨!周老师剧团里那位性格爽朗、嗓门洪亮的会计。可此刻,她的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碾碎了,充满了恐慌和无助。</p><p class="ql-block">  “王姨?是我!您别急,慢慢说,怎么了?”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心脏,并且不断收紧。</p><p class="ql-block">  “栓子……你快来!快来吧!老周……老周他出事了!”王姨的声音彻底崩溃,语无伦次,“去……去商演的路上……面包车……为了避让一辆闯红灯的电动车……翻了!在……在省人民医院……刚送进去抢救……我……”</p><p class="ql-block">  “轰——!”</p><p class="ql-block">  脑子里仿佛被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瞬间一片空白!王姨后面带着哭腔的、碎片化的叙述——“昏迷”、“失血”、“多处骨折”、“危险”——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只有“翻车”、“抢救”这几个词,像烧红的冰锥,带着尖锐的啸音,狠狠扎进我的耳膜,贯穿我的四肢百骸!</p><p class="ql-block">  周老师……爸……出事了?</p><p class="ql-block">  那个在直播间里嗓音苍劲、眼神清亮的老人,那个在生父灵堂前给予我无声支撑的长者,那个在简陋排练厅里紧紧拥抱我、让我终于喊出“爹”的义父,那个在舞台上将张元秀的悲怆演绎得淋漓尽致的艺术家……此刻正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生命垂危?</p><p class="ql-block">  办公室恒温的空调冷风,此刻吹在身上,却像腊月的寒风,刮得我骨头缝里都透出寒意。世界的声音瞬间褪去,同事的低语、空调的运行声、窗外遥远的车流声……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咚咚”声,震耳欲聋,又像是有人抡起重锤,在狠狠敲打我的太阳穴。眼前阵阵发黑,握着手机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指关节捏得发白。</p><p class="ql-block">  “栓子?栓子你听见了吗?……”王姨在电话那头带着哭音催促。</p><p class="ql-block">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冰凉的空气强行压下了喉咙口的腥甜感。多年机关工作养成的应急处理和情绪管控能力,在这晴天霹雳般的噩耗面前,强行接管了几乎要崩溃的神经。不能乱!绝对不能乱!现在每一秒都至关重要!</p><p class="ql-block">  “王姨!”我对着电话低吼,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斩钉截铁,“告诉我具体位置!省人民医院哪个院区,几号楼,几层,哪个手术室门口?我马上出发!用最快的时间赶到!在我到之前,有任何情况,立刻打我电话!随时!”</p><p class="ql-block">  挂断电话的瞬间,我“腾”地从工位上站起来,动作太猛,带得椅子向后滑出刺耳的摩擦声。邻桌的同事惊讶地抬起头。</p><p class="ql-block">  “处长,我家里有急事,万分紧急!必须立刻请假回去!”我来不及多做解释,语速快得像射击,脸上褪尽血色的苍白和眼中无法掩饰的恐慌说明了一切。处长愣了一下,看到我从未有过的失态,立刻点头:“快去!手续后面补!”</p><p class="ql-block">  我甚至来不及关闭电脑屏幕上的文档,也顾不上收拾桌上散落的文件,一把抓过挂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从抽屉里拿出钱包和证件,手机死死攥在手里,像握着救命稻草。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我冲出办公室,几乎是奔跑着穿过安静的行政走廊,皮鞋踩在地毯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咚咚”声,引得沿途办公室有人探头张望。</p><p class="ql-block">  冲到电梯口,拼命按着下行按钮,看着屏幕上缓慢跳动的数字,心急如焚。转身冲向消防通道,三步并作两步向下狂奔,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激起巨大的回响。</p><p class="ql-block">  冲出机关大楼,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我冲到路边,不顾形象地用力挥手拦车。一辆出租车停下,我拉开车门钻进去,气息不匀地报出火车站的名字,声音因极度焦虑而沙哑:</p><p class="ql-block">  “师傅,火车站!拜托最快速度!赶时间,救命的事!”我甚至下意识地用上了“救命”这个词。</p><p class="ql-block">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大概被我苍白的脸色、布满血丝的眼睛和一身笔挺西装却狼狈不堪的样子惊到,没多问,猛地一踩油门,车子汇入车流,灵活地穿梭超车。</p><p class="ql-block">  坐在飞驰的出租车里,我死死盯着前方,手指无意识地、极其用力地攥着手机,坚硬的塑料外壳几乎要被我捏碎。脑海里,不受控制地交替闪现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画面——</p><p class="ql-block">  一边是义父清癯温和的笑容,是他教我辨识戏服纹样时专注的神情,是他拍着我后背说“有爹了”时眼中的泪光,是他在舞台上悲声唱“十三年含辛茹苦”时那撼人心魄的力量……</p><p class="ql-block">  另一边,却是翻滚的面包车,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和玻璃碎裂声,飞溅的鲜血,急救推车在医院走廊里狂奔的轮子声,还有手术室门上那盏象征着生死未卜的、刺目的红灯……</p><p class="ql-block">  这两个画面像两股巨大的、方向相反的力量,疯狂地撕扯着我的神经。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喉咙发紧,我忍不住干呕了几下,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一股苦涩的胆汁味道涌上喉头。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p><p class="ql-block">  我强迫自己冷静,颤抖着手打开手机查询最近一班前往河南的高铁票。幸运的是,一小时后有一趟直达车次。我立刻在手机上操作,支付,抢下了一张宝贵的车票。</p><p class="ql-block">  赶到火车站,取票,过安检,冲进候车大厅,找到对应的检票口……整个过程像是一场被按下了快进键的、嘈杂而混乱的噩梦。身边是熙熙攘攘的旅客,喧闹的人声,广播里甜美的女声播报着车次信息,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在抢救室里与死神搏斗的身影,和脑子里那个疯狂盘旋、几乎要冲破头颅的念头:快!快!再快一点!爹!您一定要撑住!等我!一定要等我!</p><p class="ql-block">  当我终于挤上高铁,找到自己的座位瘫坐下去时,浑身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被冷汗浸透。高级衬衫黏腻地贴在背上,很不舒服。列车缓缓启动,逐渐加速,窗外的城市景象开始飞速后退,由繁华的都市景观,渐渐变为开阔的城郊,然后是广袤的、在初冬略显萧瑟的田野。</p><p class="ql-block">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和混乱的思绪。但一闭上眼,义父躺在病床上苍白脆弱的样子就更加清晰地浮现出来。我猛地又睁开眼,无助地望向窗外,手指紧紧抠着座椅的扶手,骨节泛白。</p><p class="ql-block">  这一刻,什么机关工作的严谨,什么都市白领的体面,全都土崩瓦解,消失殆尽。我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故乡土地上,因为挚爱的亲人可能离去而感到无比恐惧和无助的孩子。那根连接着我们父子情感的纽带,跨越了血缘,超越了地域,在此刻绷紧到了极限,牵引着我所有的神经,痛彻心扉。</p><p class="ql-block">  列车呼啸着,载着一颗焦灼万分的心,向着那片承载着太多悲欢记忆的中原大地,疾驰而去。</p><p class="ql-block">  七多个小时的旅程,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我不敢合眼,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可能的电话。困极了,就用力掐自己的大腿,用疼痛保持清醒。周围的旅客喧闹、吃东西、打牌,一切都与我无关。我像一个被剥离出这个世界的孤魂,所有的感官和意念,都系于远方那座陌生的城市,那间未知的病房,那个生死未卜的老人。</p><p class="ql-block">  终于,火车在傍晚时分喘着粗气,停靠在郑州站。我几乎是第一个冲下车的,在人流中奋力穿梭,像一颗逆流而上的子弹。冲出站台,拦下一辆出租车,报出医院名字,声音已经沙哑得几乎说不出话。</p><p class="ql-block">  夜晚的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勾勒出繁华冷漠的轮廓。出租车在医院门口停下。我推开车门,脚步虚浮地冲向那座在夜色中亮着无数窗口、如同巨大蜂巢的白色建筑。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冰冷而刺鼻,瞬间包裹了我。</p><p class="ql-block">  循着王姨在电话里模糊的描述,我一路跌跌撞撞,问询,奔跑。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挣脱束缚。终于,找到了那个位于住院部深处的重症监护病房区域。</p><p class="ql-block">  隔着厚重的玻璃门,我看到了王姨和剧团里几个熟悉的面孔,他们都面带忧色,聚在走廊里低声交谈。看到我出现,王姨立刻红着眼圈迎了上来。</p><p class="ql-block">  “栓子……你可算来了……”她的声音依旧带着哭腔。</p><p class="ql-block">  “爹……他怎么样?”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p><p class="ql-block">  “抢救过来了……命保住了……”王姨的话让我悬在喉咙口的心稍微落下一点点,但紧接着她又说,“但伤得很重……肋骨断了好几根,左腿骨折,脑震荡……内脏也有挫伤……人一直昏昏沉沉的,刚睡着没多久。”</p><p class="ql-block">  她指了指里面一间拉着帘子的病房。</p><p class="ql-block">  我轻轻推开那扇沉重的门,脚步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病房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壁灯,光线惨白,映着四面冰冷的白墙。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味、药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创伤的血腥气。</p><p class="ql-block">  他躺在正中的病床上,身上插着好几根管子,连着旁边那些发出规律“滴滴”声的冰冷仪器。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起皮,往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花白头发此刻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头上。鼻子里插着氧气管,胸脯随着呼吸微弱地起伏。那双曾在舞台上流光溢彩、洞悉世情的眼睛紧闭着,眼窝深陷,周围是浓重的青黑色。整个人仿佛缩小了一圈,被层层的白色纱布和被子包裹着,脆弱得像个一碰即碎的瓷娃娃。</p><p class="ql-block">  这……这还是那个在台上声若洪钟、一步一颤都带着风骨的老生演员吗?还是那个在小屋里用粗糙手掌拍着我后背、告诉我“有爹了”的温暖依靠吗?</p><p class="ql-block">  巨大的酸楚和心疼如同海啸般瞬间冲垮了我一路强撑的堤防。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我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才勉强没有哭出声。生怕那一点点声响,就会惊散了他艰难凝聚起来的生命力。</p><p class="ql-block">  我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到床边,像是怕踩碎满地月光。轻轻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目光贪婪地、一寸一寸地掠过他沉睡的脸,掠过那些刺眼的纱布和管子。伸出手,想碰碰他,却又怕弄疼他,悬在半空,微微颤抖。</p><p class="ql-block">  最终,我只是轻轻地、用指尖,为他拂开黏在额角的一缕湿发。动作轻柔得像羽毛拂过。</p><p class="ql-block">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扎了根一样,守在这间病房里。我就这样无奈而心酸地看着他,束手无策地看着他独自受苦受难。剧团的人要轮流看护,被我固执地拒绝了。“我来,我能行。”我说,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p><p class="ql-block">  我几乎不眠不休。困极了,就在床边的椅子上靠着眯一会儿,稍有动静立刻惊醒。喂水、喂流食(在他短暂清醒的时候)、擦洗、处理排泄物、盯着仪器上那些跳动的数字、按铃呼叫护士……所有能做的事情,我都抢着做,做得细致而专注。仿佛只有这样,用无休止的忙碌填满每一分每一秒,才能压制住心底那随时可能喷薄而出的、名为“失去”的巨大恐惧。</p><p class="ql-block">  我总担心,只要我一闭眼,一转身,一离开,他就会像一缕抓不住的青烟,从我生命里彻底消散。这种恐惧深入骨髓,比任何身体的疲惫都更令人难以承受。</p> <p class="ql-block">  夜深了。病房里愈发安静,只有仪器规律的“滴滴”声和义父周老师时而平稳、时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月光透过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斜斜地照进来,在冰冷的水磨石地板上投下一方清辉,也勾勒出他沉睡面容的轮廓。</p><p class="ql-block">  我靠在椅背上,身体疲惫到了极点,精神却异常清醒。目光落在他露在被子外面、打着点滴的那只手上。那只手,曾经在舞台上翻云覆雨,演绎过帝王的威严、忠臣的悲愤、父亲的慈爱;也曾在小屋的炉火旁,紧紧回抱过我颤抖的身体;更曾在灵堂前,给予我坚定而温暖的支撑。</p><p class="ql-block">  此刻,它静静地放在白色的床单上,手背上布满青色的血管和针孔,皮肤因失血和伤痛显得格外苍白、松弛,布满了深褐色的老年斑。指关节粗大,指尖带着常年被琴弦、勒头带磨出的、坚硬的老茧。</p><p class="ql-block">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在心中涌动。我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俯下身。然后,伸出自己的手,轻轻地、极其珍重地,捧起了他那只冰凉而布满沧桑的手。</p><p class="ql-block">  他的手很凉。我用自己的掌心,小心翼翼地包裹住它,试图用自己年轻的、滚烫的体温,去温暖这份令人心慌的冰冷。</p><p class="ql-block">  我捧着他的手,轻轻地、仿佛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将它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p><p class="ql-block">  粗糙的茧子摩擦着皮肤,带着一种奇异而真实的触感。那冰凉之下,似乎还残存着一丝属于他的、独特的温度,混合着淡淡的药味、消毒水味,以及一种……一种属于“父亲”的、让人安心到想哭的气息。</p><p class="ql-block">  就是这双手啊。我闭上眼,感受着那粗糙的质感,让那熟悉而又陌生的气味将自己紧紧包裹。这双手,曾经在我最无助的时候,给过我力量;曾经在我找到归宿的时候,给过我拥抱。此刻,它虽然无力而冰凉,却依旧是我在这冰冷世间,所能抓住的、最真实、最温暖的依靠。</p><p class="ql-block">  我轻轻蹭了蹭他的手背,像一只寻求庇护的幼兽。眼泪再次无声地滑落,滚烫的泪珠滴落在他冰凉的手背上,又迅速被我用手背擦去,生怕惊扰了他的安眠。</p><p class="ql-block">  抬起头,望向窗外那轮清冷的明月。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进来,洒在我们身上,将我们相依的身影,投在身后那片洁白的墙壁上。那影子,一大一小,一坐一卧,紧密相连,轮廓模糊而温柔。</p><p class="ql-block">  恍惚间,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那个在晒谷场人缝里踮着脚尖看戏的孩子,那个在玉米地里用玉米须做髯口的孩子,那个渴望一个能理解自己的“父亲”的孩子……所有的委屈、孤独、漫长的等待和寻觅,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最终的答案和归宿。</p><p class="ql-block">  喉咙里堵着巨大的哽咽,像塞了一团浸透泪水的棉花。我想放声大哭,为这失而复得的温暖,也为这差点失去的恐惧。但我不能。我只能死死地咬着牙,把那股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号啕大哭,狠狠地憋在嘴里,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吞咽回肚子里。吞咽的动作牵动着喉咙和胸腔,带来一阵阵沉闷的疼痛。</p><p class="ql-block">  月光依旧静静地照着。墙上的影子,像一幅定格的、沉默的剪影画。画里,是一对真正的父子,一对失散了很久很久,历经坎坷,终于在人世的风霜雨雪和命运的曲折离奇后,得以重逢、彼此依偎的亲人。没有血缘,却胜似血缘。</p><p class="ql-block">  我就这样,捧着他的手,脸颊贴着他粗糙的掌心,在月光的凝视下,不知过了多久。疲惫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眼皮沉重得再也支撑不住。我没有放开他的手,反而将身体更靠近床边一些,小心翼翼地、将头轻轻枕在了他那只没有打点滴的手臂旁边。</p><p class="ql-block">  隔着薄薄的病号服,能感受到他手臂传来的、微弱而真实的体温,还有那平稳的、一下一下的心跳声,透过骨骼和肌肉,隐约传来。</p><p class="ql-block">  咚……咚……咚……</p><p class="ql-block">  像最安神的鼓点,像最古老的歌谣。</p><p class="ql-block">  在这令人安心的韵律和那熟悉气息的包裹下,连日来的惊恐、疲惫、强撑的坚强,终于缓缓松懈下来。意识渐渐模糊,沉入一片黑暗却无比安宁的睡乡。</p><p class="ql-block">  那天晚上,我在他手臂边,睡着了。睡得从未有过的深沉,和安稳。</p><p class="ql-block">  病房里终于安静下来。</p><p class="ql-block">  几天来,这人流就没断过。剧团里的同事、远房的亲戚、那些听过他戏的戏迷,像是约好了似的,一拨接一拨地来。狭窄的病房空间被各种关切的声音和杂沓的脚步声填满,空气里混杂着探病者带来的水果甜香、鲜花略显沉闷的馥郁,以及始终挥之不去的消毒水气味。</p> <p class="ql-block">  他们提着包装精美的营养品,说着千篇一律的安慰话:“周老师,您好好养着,剧团还等着您呢!”“老周,放宽心,伤筋动骨一百天,很快就能好!”“周伯伯,您可得快点好起来,没您压轴,咱们那《清风亭》总觉得缺了魂儿……”</p><p class="ql-block">  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女亲戚,许是平日里就感情丰沛,一进门,瞧见床上那个被纱布和管子缠绕、面色灰败的老人,还没开口,眼圈就先红了,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拉着干妈的手,哽咽着说些“遭了大罪”、“看着心疼”之类的话。那悲戚的氛围,无形中又给这病房添了几分沉重。</p><p class="ql-block">  义父躺在床上,多数时间只是闭着眼,偶尔醒着,便勉强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极其虚弱、甚至有些模糊的笑,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嗯”、“啊”声,算是回应。那笑容,像是费力贴在脸上的面具,僵硬而疲惫。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紧绷,那是一种在众人目光下无处遁形的窘迫。他是舞台上的角儿,习惯了用油彩和行头武装自己,用唱念做打演绎别人的悲欢,何曾像现在这样,赤裸裸地、毫无防备地将自己的脆弱与不堪,暴露在这么多人面前?</p><p class="ql-block">  现在,人潮终于散了。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三人,还有仪器规律的“滴滴”声,反而显出一种过度喧嚣后的、近乎真空的寂静。</p><p class="ql-block">  干妈去水房打热水了。腰部的重伤依然把义父困在床上,平躺是他在那段日子唯一的生命姿势。义父微微动了动,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我立刻俯身过去,低声问:“爸,是不是想解手?”</p><p class="ql-block">  他闭着眼,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苍白的脸颊似乎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因羞赧而产生的微红。</p><p class="ql-block">  我熟练地从床下拿出那个淡黄色的塑料小便器。他身上还连着心电监护的电极片,手臂上埋着留置针,动作不敢太大。我小心地掀开被子一角,动作尽量放轻,避免牵扯到他胸前固定的肋骨和打着厚重石膏的左腿。</p><p class="ql-block">  当我的手,隔着薄薄的病号裤,轻轻扶住他时,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的瞬间僵硬。他闭着的眼皮颤动得更厉害了,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抿得紧紧的,那是一种极力克制着的难为情与不自在。这位在台上演绎过无数帝王将相、一生注重体面的老人,此刻却要在他认下的义子面前,展露如此私密和无力的一面。</p><p class="ql-block">  我心里一阵酸涩,手上动作却越发轻柔稳妥,声音也放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然与坚定:“爸,没事,我是你儿子。”</p><p class="ql-block">  这句话像是有某种魔力。我感觉到他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松弛了下来。那是一种无奈的妥协,也是一种全然的信任。紧接着,安静的病房里响起了清晰的、哗哗的水流声。这声音打破了寂静,也仿佛冲开了某种横亘在我们之间最后的、微妙的隔膜。</p><p class="ql-block">  我端着沉甸甸的小便器,转身走向病房内独立的洗手间。倒掉,冲洗干净,把它放回床下的原处。整个过程,我都沉默着,动作有条不紊。</p><p class="ql-block">  当我直起身,回头望向病床时,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陌生感。</p><p class="ql-block">  几天没仔细端详,他的变化竟如此之大。头发因为卧床而显得有些蓬松散乱,失去了往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规整;花白的胡茬冒了出来,在下巴和两腮连成一片灰白的阴影,让他看起来有些邋遢和苍老。最明显的是,他整个人仿佛……缩水了。像一只被悄悄放掉了气的气球,均匀地、无声无息地干瘪下去一圈。脸颊的肉不见了,颧骨显得格外突出;脖颈处的皮肤松弛,露出清晰的锁骨轮廓;就连放在被子外的那只打着点滴的手,也似乎更加枯瘦,青筋愈发明显。</p><p class="ql-block">  说不出到底是哪里瘦了,但那种整体性的、被疾病和伤痛骤然抽取了生命活力的“缩水”感,扑面而来。疾病像一把无形的剃刀,冷酷而精准地,将他身上属于“角儿”的光环、属于“周老师”的矍铄,一层层地剃掉了,只留下一个最本质的、脆弱的、需要被照料的老人躯壳。</p><p class="ql-block">  我看着这个显得有些陌生的义父,喉咙发紧,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p><p class="ql-block">  却没想到,是他先开了口。声音比刚才略微清晰了一点,带着手术后久未说话的沙哑,气息依旧微弱:</p><p class="ql-block">  “你……好吧?”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询问。</p><p class="ql-block">  我连忙点头,用力地:“我好,爸,我没事。”</p><p class="ql-block">  他听着,嘴角竟然努力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带着宽慰意味的浅淡笑容。尽管那笑容在他憔悴的脸上显得如此无力,却清晰地传达着他的心意。</p><p class="ql-block">  “没事……”他重复着,像是在安慰我,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声音轻得像叹息,“过一个月……就好了。”</p><p class="ql-block">  我再次点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张了张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混杂在一起,最终汇成一股深沉的、尖锐的酸楚。</p><p class="ql-block">  我心里清楚得很,医生的话还在耳边:多处肋骨骨折,左腿粉碎性骨折,严重的脑震荡,内脏挫伤……伤筋动骨尚且一百天,他这样重的伤势,一个月?那只是一个美好的、近乎奢望的幻想,是他在病痛折磨中,所能给自己、也是给我的一点微弱的希望之光。</p><p class="ql-block">  我看着他那双因伤痛而显得有些浑浊,却依旧努力向我传递着安抚眼神的眼睛,只能更用力地点头,把所有翻涌的情绪,所有心知肚明的残酷现实,都狠狠地、咽回了肚子里。</p><p class="ql-block">  病房里的时光,被消毒水气味和仪器规律的滴答声拉得又慢又长。第五天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半掩的窗帘,在冰冷的水磨石地板上投下狭长而温暖的光带,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那丝凝重。</p><p class="ql-block">  义父的精神比前几天稍好了一些,能靠着摇起的床头坐一小会儿了。他看着我为他削苹果,手法依旧笨拙,果皮断了好几次,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许久,才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伤后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p><p class="ql-block">  “栓子……你在这儿……陪了五天了。”</p><p class="ql-block">  我抬起头,把削得坑洼洼的苹果递过去,点点头:“嗯,没事,爸,单位那边我请好假了。”</p><p class="ql-block">  他没接苹果,只是看着我,眼神复杂,那里面有关切,有欣慰,但更深处的,是一种我那时还无法完全读懂的、混合着担忧与催促的东西。“我……我这没什么大事了。”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你看,烧退了,骨头也固定好了,就是躺着养着。你单位……单位事也多,不能老耽搁……太担心我。”</p><p class="ql-block">  他的话像是一阵微风,起初很轻,却带着明确的方向。中心意思只有一个——让我走。</p><p class="ql-block">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不舍像潮水般涌上来,夹杂着些许的不理解。为什么这么快就要赶我走?是怕耽误我工作?还是……他觉得我照顾得不够好?一种被推开的委屈感悄悄滋生。</p><p class="ql-block">  “爸,我……”我想辩解,想说工作不要紧,想说我想再多陪陪他。</p><p class="ql-block">  他却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轻轻摆了摆手,打断了我。那只布满针孔和老年斑的手,在空中划过一道无力的弧线,最终落在白色的被子上。他望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请求的意味,声音更轻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p><p class="ql-block">  “啊,听话……回去,好好工作。”</p><p class="ql-block">  “听话”两个字,像羽毛一样轻轻落下,却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我看着他的眼睛,那浑浊的眼底深处,除了疲惫,似乎还藏着别的什么,一种我暂时还品不透的内容,像是某种深沉的、不愿拖累我的爱,又像是对他自己处境的某种无奈认知。那眼神让我所有想留下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p><p class="ql-block">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监护仪在不厌其烦地重复着生命的节拍。我低下头,终于妥协般地,轻轻“嗯”了一声。</p><p class="ql-block">  “我……我明天回去。”我说,声音有些发闷,“今天晚上,让我再陪您一晚。”</p><p class="ql-block">  他看着我,似乎轻轻松了口气,嘴角努力向上牵了牵,算是默许。</p><p class="ql-block">  夜晚的医院,比白天更添了几分寂静和清冷。条件简陋,陪护床只是一张窄小的、可以折叠的硬板椅。我把它支在义父的床边,和衣靠坐在上面,不敢深睡。</p><p class="ql-block">  病房里只留了一盏昏暗的壁灯。借着那点微弱的光,我能看到他沉睡的侧脸。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呼吸声比白天沉重了些,带着伤病之人特有的、略显浑浊的鼾声,一起一伏,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我就这样听着他的呼吸和鼾声,意识在清醒与模糊之间徘徊,似睡非睡,像一艘停泊在港湾却不敢落下全部船锚的小船。</p><p class="ql-block">  到了凌晨三四点钟,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窗扉似乎没有关严,一丝夜风钻了进来,带着深秋的寒凉,无声地侵袭着病房。我身上只盖着一件自己的外套,寒意像细针一样,透过衣服缝隙往骨头里钻。我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身体,手臂上起了细密的鸡皮疙瘩,微微有些发抖,牙齿也忍不住轻轻磕碰了一下。</p><p class="ql-block">  这细微的动静,竟然惊醒了他。大概是麻药劲过去后伤处的疼痛让他睡眠很浅。他微微侧过头,在昏暗中看到了蜷在椅子上、明显有些冷的我。</p><p class="ql-block">  “栓子……”他的声音带着刚醒时的沙哑和虚弱。</p><p class="ql-block">  我立刻坐直身体:“爸,您醒了?要喝水吗?还是哪里不舒服?”</p><p class="ql-block">  他没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看着椅子,又看了看还算宽的病床,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说:“上来……睡吧。”</p><p class="ql-block">  我愣了一下,连忙摇头:“不用,爸,我不冷,这就挺好,别挤着您,碰到您伤口……”</p><p class="ql-block">  “上来。”他重复了一遍,语气温和,却带着长辈特有的、不容反驳的意味。</p><p class="ql-block">  我还在犹豫,看着他那缠满绷带的胸膛,实在不忍心上去打扰他本就艰难的睡眠。</p><p class="ql-block">  他见我没动,又催促了第三次,声音里带着一点无奈的催促:“快点儿,椅子上冷,明天还得赶车。”</p><p class="ql-block">  在他的几次催促下,我终于不再坚持。小心翼翼地,像做贼一样,蹑手蹑脚地站起身,生怕弄出一点声响惊扰了隔壁床的病人。我绕到床的另一头,那是他受伤左腿的另一侧,动作极其轻柔地,掀开被子的一角,然后慢慢地、慢慢地躺了下去。</p><p class="ql-block">  身体绷得笔直,像一根拉紧的弦,紧紧贴着床沿,与他中间刻意留出了一拳多的距离。我甚至不敢大口呼吸,生怕身体的起伏会牵动他的伤处,影响他宝贵的睡眠。医院的病床并不宽敞,两个成年男人躺上去,显得有些拥挤。我僵直地躺着,感受着身下硬板床的冰凉和狭窄,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控制自己的身体上。</p><p class="ql-block">  过了一会儿,就在我以为他已经重新睡着的时候,他的声音忽然在寂静中响起,带着一丝睡意朦胧的含糊,却又异常清晰:</p><p class="ql-block">  “你怕我吗?隔得这么远……”他顿了顿,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快挨着点睡!”</p><p class="ql-block">  说完,也没等我回应,我便感觉到,他那双没有受伤的、温暖的右脚,在被子里轻轻动了动,然后准确地、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亲昵,碰到了我蜷缩着的脚。他用手(大概是右手,左手打着点滴)在被子里拍了拍我的小腿肚子,然后,像是要把我拉近似的,将我的双脚,往他那边拢了拢,一并裹进了他的被子里。</p><p class="ql-block">  我的脚是冰凉的,而他的脚,隔着薄薄的病号裤,却带着一种虚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暖意。</p><p class="ql-block">  这一触碰,瞬间击溃了我所有刻意保持的距离和紧绷的神经。</p><p class="ql-block">  我在床那头,顺势轻轻摸了摸他的脚板。他的脚踝很瘦,脚板皮肤有些干燥,触手竟然是一片惊人的冰凉!比我的脚还要凉!想必是受伤后血液循环不畅的缘故。</p><p class="ql-block">  一股混合着心疼和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涌上心头。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我侧过身,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双脚,那双曾经在舞台上稳健如山、此刻却虚弱冰凉的脚,轻轻地、珍重地,搂进了自己年轻而温热的怀抱里。我用胸膛和腹部最温暖的部位,紧紧贴住他那冰凉的脚板,试图用自己滚烫的体温,去驱散那令人心慌的寒意。此时此刻,我回归为一个孩子,一个需要用肌肤抚慰的孩子。</p><p class="ql-block">  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微微一僵,随即是彻底的放松。他甚至没有说什么,只是极轻极轻地、仿佛叹息般地呼出了一口气。</p> <p class="ql-block">  那一刻,所有的言语都是多余的。病床的拥挤、医院的冰冷、伤病的阴影,仿佛都被这个无声的动作驱散了。我们像两只在寒夜里互相依偎、汲取温暖的动物,用最原始的方式,传递着无法言说的牵挂与守护。</p><p class="ql-block">  他的脚在我怀里渐渐有了一丝暖意。我的脸颊贴着他小腿的部位,能感受到他病号裤下瘦削的骨骼。彼此的呼吸声在极近的距离里交织,他的鼾声再次响起,比之前似乎平稳了许多。</p><p class="ql-block">  我就这样拥着他的双脚,像拥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打破了这片刻的温暖与安宁。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意识渐渐模糊。在这充满药水味的病房里,在这张狭窄的病床上,我们以一种奇特的姿势相拥而眠,互相取暖,呼吸相闻,血脉里流淌着超越血缘的温情。</p><p class="ql-block">  窗口的月亮,不知何时已悄悄西沉,天边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蟹壳青。</p><p class="ql-block">  当我再次睁开眼时,天光已经微亮。义父还在沉睡,呼吸均匀,脸色似乎比昨夜安详了些许。我轻轻、轻轻地将他的双脚从怀里挪出,放回被子里,为他掖好被角。动作缓慢得像是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p><p class="ql-block">  干妈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来接我的班了。</p><p class="ql-block">  我悄无声息地起身,穿好外套,背上那个依旧带着旅途风尘的背包。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病床上那个熟睡的身影。他花白的头发在晨曦微光中显得格外柔软,睡容像个毫无防备的孩子。</p><p class="ql-block">  眼眶猛地一酸,热流瞬间涌上,视线变得模糊。我慌忙低下头,用力眨了眨眼,逼回那不合时宜的泪水,不敢再多停留一秒,几乎是逃也似的,匆匆离开了病房,汇入清早医院走廊渐渐多起来的人流,赶往火车站。</p><p class="ql-block">  身后,是尚在病中的义父;前方,是不得不回归的生活。而怀里,似乎还残留着昨夜那互相依偎的、悲凉而温暖的体温</p>